一个存放信件的地方

2023-01-10 05:14:50 - 齐鲁晚报

□雪樱

当灼热渐渐退去,睁开沉滞的眼睛,犹如一次浴火重生。嘴皮爆裂,如焦渴的河床,回荡着对大漠甘泉的渴慕。咬一口苹果,像沁着凉意的冰激凌,再来一口,又来一口,不觉中有泪水溢出眼眶。尽管丧失味觉,丝毫品不出甜味,内心却被某种渐次打开的东西激活,无形无色,无味无名,一点一点地照拂过来,那是光。苦难中孕育的光,自带精神质感,辐射宇宙天际。

已经忘记多久没有经历如此的昏睡与虚弱,当体内的免疫系统大战激烈交锋,溃不成军的皮囊只有忍受。当抵达身体极限之时,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袭来,真实得就像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醒来时,我突然觉得,这座城市自始至终没有抛弃我,没有撒开那双宽厚的大手,而是引我渡过一劫。我又活了过来,一切都如盐着水,一切都悄无声息,上天的苦心安排从来都是严丝合缝的精心设计,不留任何蛛丝马迹,而我,依然能够捕捉到一抹熟悉的气息,那是生命对生命的轻唤、泉水对春天的邀请、孩童对过年的祈盼。

作家孙甘露说过,上海是一个存放信件的地方。历经这场病后我顿悟,济南于我既是存放信件也是投递信件的地方。少读红楼,沉迷宝黛爱情。中年又读,应是摆进个体悲欢、聚散、得失、荣辱,从俗世中来,到灵魂中去,方能睁开混沌之眼,认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红楼梦》第67回,薛蟠从南方带回来一些小物件,笔墨纸砚、香袋、扇子、香坠、脂粉、头油等,薛宝钗给大家分,特意给林黛玉“加厚一份”,没想到黛玉却睹物思乡,勾起伤心事来,想到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没有兄弟,哪里有人给她捎些土特产呢?这时,林黛玉提出要去宝钗那里,宝玉巴不得她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便道:“宝姐姐送咱们东西,咱们原该感谢去。”黛玉道:“自家姐妹,这倒不必。只是到他那边,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说着,眼圈儿又红了。重温这处细节,我不禁联想到林黛玉去世前不断咳血,央求贾府的人把她送回老家,这一幕幕如闪着寒光的刀刃一下一下砍在我的心窝子上,让人心疼又悲悯。曹雪芹势必饱尝过一个与此相关的故乡连根拔起的精神事件,才会落笔如阔斧,板板扣杀,直抵灵魂深处。抑或说,我们今天所经历的以及将要经历的生活,古人已经活过一次,比我们任何人都要现代。林黛玉所谓“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思乡情,指向生与死之门的叩响。若问谁在敲门,又是谁破门而入?每一次的离别,每一回的至痛,每一场的挫败,每一年的辛劳,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偏僻角落里的迎头痛击和无端自责,都是背靠故乡的绝地反击,也是背水一战的自我救赎。似乎,从出生的刹那开始,我们就注定了背井离乡,求学、成家、生计,一次又一次地别爹娘、别炊烟、别童年,待有一日岁月染白了鬓发,回首时蓦然惊醒,我们别的是另一个被忽略、被侮辱的自己。想想,一座小城里的山泉湖河,就此别过,等于走完了回家的路。当我再次来到济南的护城河畔,暖阳让我眯起双眼,大口呼吸着新鲜的冷气,吹着不那么刺骨的北风,听着泉声乒乒乓乓,在青石板上弹奏出一曲曲交响乐,我的心是滚烫的、簇新的,也是敞开的,清洁如草茎般透明。

背井离乡乃是无法篡改的命运,那么,互相取暖值得我们彼此珍视。这个即将动身远去的冬天,我无法忘怀城市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们之间的互助互爱。那一双双伸出的温暖手臂,如苍茫人世间凭空生长出来的遒劲枝丫,负载着众生的眼神,构筑起生命的屏障。那个午后,灼热的身体到达新的沸点,我买的药还在路上,此时通过物业群发出询问,很快有邻居响应,“我有!”再朴素不过的两个字瞬间凝结成一首短诗,你需要,我有药,六个字碰撞出的声音,或曰幸福。来不及过多地感谢,也无需多余的客套。事后对方告诉我,那是别人快递给他的,他再传递给身边有需要的人。从那往后,陆续有互助接力上演,从深夜到破晓,从晨曦到星光,陆续有人把这一幕幕令人眼底生热的场景置顶,路过他人的世界,又预习自己的明天。生命的轮回,大城的小爱,直教人甘愿为之歌哭。

“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比抵达一个陌生之地更重要。这种复杂的不忠,就像一种疾患,决定了‘我的人格’,决定了既让我痛苦又使我成为‘我’的缺点和能力。”匈牙利作家马洛伊·山多尔在小说《一个市民的自白》里如是写道。这不折不扣地击中了我的软肋。我的城,我的爱,我不可治愈的隐疾,我不可救药的眷恋,在它们面前,其他的琐碎与无常都可不屑一顾。

烟花飞溅,璀璨如伞,美丽似虹,浪漫如星,把新年的问候、时间的喜乐、生命的感动,都一笔一画写在了大地上。我想起叙利亚诗人尼扎尔·卡巴尼《新年伊始与吾爱书》中的话:“带着对你的爱意又走过了一年/好似孩童的作业又积满了一篇/回味着你的声音、味道、讯息/你的来电和信件/把这一切放存在新年伊始/请你在我心里永远地滞止。”烟花璀璨,摇曳多姿,装点了你我的黯淡世界,又转瞬即逝,唯有心底的爱永恒留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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