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日本书法家的遗物

2023-11-10 14:42:00 - 新华每日电讯

转自:新华每日电讯11版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王子江杨汀

同事说附近的书道教室要拆了,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工人们正进进出出,向货车上搬东西。7月的东京高温闷热,几个人挥汗如雨,二层的小楼门窗大开,四周一片狼藉。带头的工人说:“这两天清空物品,后天开始拆除。”

日本人称书法为书道,书道教室相当于国内的书法培训班。我们对这个小楼并不陌生,住在附近的同事,几乎每天都要路过。整个楼都被绿色植物遮住了,书道教室的招牌挂在外面的墙上,房门上挂着三块木匾,印象最深的是中间的“心道塾”和右边的“书道烁四野”。木匾显然是主人亲自书写刻就,木头已经发黑,上面是厚厚的包浆,落款“静云”。

在东京的几年里,我们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教室,也几乎未见过有人出入,更不知道静云为何人。现在,“心道塾”和“书道烁四野”两块木匾已经被摘下,随便丢到院子的角落里。向工人询问主人的下落,回答:“主人已经得了阿兹海默(老年痴呆)症,搬到养老院居住了。”

征得同意后,我们进屋看个究竟。里面已经成了垃圾场,家具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显然已经被仔细翻找过。几条一米多长的书法条幅躺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家具中间,拿起来看,宣纸上用楷书写着唐宋诗词。其中一幅是朱熹的《醉下祝融峰》:“我来万里驾长风,绝壑层云许荡胸。浊酒三杯豪气发,朗吟飞下祝融峰。”还有一幅是岑参《虢州后亭送李判官使赴晋绛》:“西原驿路挂城头,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试看汾水上,白云犹似汉时秋。”作品落款同样是“静云”。

左边的房间应该是当年上课的地方,一捆捆没有打开的宣纸几乎堆到房顶,架子上是几十盘卡式录音带,桌上是整盒的印石,有些根本没有使用过。地下的纸箱里全是用过的毛笔,还有一瓶瓶从未开封的墨汁,包装完好的砚台和墨块。从墙壁到顶棚,都贴着书画作品。

地板上基本上没有下脚的地方,踢开瓶瓶罐罐和各种垃圾,沿着破旧的楼梯到二楼,看见一幅更令人心酸的场景。成箱的素描作品集、成捆的书法作品、相册、木刻、印石都随便堆放在一起。很多黑白相片洒落在地上,母子的合影、儿童的写真、集体聚会的合照,都混合在破衣杂物中。在书房的一角,甚至还能发现旧版的纸币。

最令人感叹的可能是二楼阳台的景象,上面堆满了精心装裱过的书法作品。打开两卷,一卷是“曹全碑”隶书临摹卷,另一卷是隶书写成的苏东坡长诗《秋怀二首》之一:“海风东南来,吹尽三日雨。空阶有馀滴,似与幽人语……”旁边堆着各种精品墨块和未曾用过的毛笔,不少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从中国进口的湖笔和徽墨。角落里有一块40厘米见方的砚台,让人对那位从未谋面的书法家增添了很多仰慕之感。

在场工人透露,除了阳台和书房的少部分宣纸和印章等物品有人清理,其他东西都将被送往垃圾场处理。我们带着唏嘘离开。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屋里已经清空,院子旁边的过道里,随意堆放了各种纸张。带头的工人说,这些东西一会儿就当做垃圾拉走,如果你们喜欢,可以随便拿去。

我们从中挑出了大量从未用过的宣纸和信札,更多的是字帖和书画作品,还有相册、印章、木刻、票据、书信等等,装了几个大袋子,我们还顺手带走了那块“心道塾”木匾。但最终只能看着剩余成百上千的作品和资料,变成了垃圾。

回来如鉴宝般仔细查看,字帖中有1982年出版的《清人篆书三种》,1973年出版的线装书《褚遂良圣教序》,静云精心创作的李白诗《早发白帝城》……还有主人学习中国历史时的笔记,从殷商到五代十国,商鞅、司马迁、蔡伦等名字让我们倍感亲切。

最让我们感到吃惊的,是一本手写的回忆录。从垃圾中翻找时,这本名为《回想秘录》的手写本已经散开。目录显示,回忆录有300多页,但我们看到时只剩下80页。我们将其夹在一本字帖中带走,也正是这本回忆录,让我们揭开了“静云”的身份之谜。

此前我们曾询问几个附近的邻居,他们都说,以前很多人在这里上过书法课,老人几年前已经去世了。邻居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爬满绿植的老宅。庆应大学退休教授巽孝之从小在附近长大,他告诉我们,邻居们都称这个屋子是“龙猫之家”,因为除了各种植物掩映,门前的一些小装饰非常有宫崎骏动漫的感觉。巽教授的描述,让书法家在我们的心中又多了一层神秘感。

根据书法作品上的落款,我们在网络上搜索“三泽静云”这个名字,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参考的信息。突然记起《回想秘录》封面上的作者名字“三泽金藏”,在网上再次搜索时,才发现静云是金藏的笔名。

当地的惠比寿新闻网有一则2017年的报道,是我们所在社区一次艺术展览的新闻,当时100岁的三泽金藏展出了他的多幅作品,网页上还有老先生的视频和图片。照片上与他一起参加展览的,还有被称为日本“第一位女性摄影记者”的笹本恒子,当时笹本已经103岁了。另外一条消息是2020年刊登的,说三泽金藏去世了,享年103岁,葬在附近的祥云寺。

对于他的书法班,有一个网友在那篇报道下留言说:“我上小学时在那里练字,进门左手边的房间学生总是很多,我经常到厨房的桌上练字,那里非常安静。不过,拿给老师看时经常会露馅,被老师批评说:‘哎呀,不能涂描,要一笔写完!’然后他就用红笔给我改正过来。”这位网友的描述,说明三泽金藏对待学生的要求是相当专业且严格的。

惠比寿新闻网上还透露了一条更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三泽金藏的儿子名叫三泽宪司,是日本非常有名的雕塑家,我们附近惠比寿花园广场上最大的雕塑,就是由他创作的。我们特意去了趟广场,第一次仔仔细细欣赏了那座由三块石头构成的雕塑群,也首次注意到地上有一面铁牌,上面铸着几行字:“宇宙的构成,三泽宪司作”,时间是1985年。在网络上搜索三泽宪司的名字,可以看到更多的信息,日本很多城市,都立着他的雕塑作品。

三泽宪司生于1945年,今年已经78岁了。我们从垃圾中捡回的一本毕业纪念册上的时间是1964年,看来那是19岁的他高中毕业时留下的。他曾在多摩大学学习油画,1986年被哈佛大学聘为客座艺术家,作品在美国卡朋特视觉艺术中心展出。由此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已经被扔掉的素描作品,都是他创作的。

但三泽宪司在网上的简历2015年后就没有更新。难道工人所说的患阿兹海默(老年痴呆)症搬走的人就是他?他没有后代吗,为什么家中的一切都没人在意?两代人积累的一切,转眼变成了无人珍惜的垃圾,甚至连老人辛苦著就的回忆录都当做废纸扔掉。作为普通邻居,我们无法找到答案。

又过了两天,房子拆除完毕,旁边挂上了一面施工牌。上面信息显示,这里将改建成一座三层的独栋民居,预计竣工时间是2024年2月23日。

书道学校永远消失了。三泽金藏活了103岁,他一辈子都痴迷于中国书法,也留下了大量的作品。可是就在这个夏天,大部分被当做垃圾扔掉了。如果他生前早早留下遗嘱,将房子建成一个小型博物馆,他的书法作品或许可以得到保存和展示。对于邻居和喜欢书法的人,也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想到这些,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

当然,我们难受的,不仅仅是老人的寂寞身后事。在老龄少子化的日本,类似老人遗产被野蛮处理的事情并不少见,让我们最为难受的,是一位书法家被日本社会忽视甚至被抛弃的悲凉。其实像三泽金藏这样精通汉文化、热爱书法艺术、熟读中国古诗的人,在日本早就属于凤毛麟角,以至于现在日本寺庙和博物馆内,很多以前的日本人写的普通中国人很容易看懂的诗文旁边,都要标注上日语解释,才能让一般日本人看懂。

但令日本人尴尬的是,中国已经再次崛起,中国游客大量涌入,面对日本1000多年历史中,无数用汉字书写的日本文化遗产,中国人感到的却是从容与自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如果三泽金藏地下有知,发现将他书道教室的招牌以及众多作品挽救出来的,是几个从未谋面的中国人,内心应该充满了感激、庆幸和喜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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