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占数术︱星象之龙:“龙”的源头与远古先民对星象的认知
按:这是一个历史学者用星占数术破除迷信的小系列。
2024年,以中国农历的十二生肖纪年来看属于龙年。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华夏子民一直以龙的传人自称。比起老鼠之类常见、甚至常被赋予猥琐、卑鄙象征的动物,龙不仅是一种神奇物种,而且一直被视为高贵显赫的代表,因此今年的生肖动物“龙”,很早就被各种知识文化或商业运作大肆渲染与利用,随眼可见,随耳能闻。
众所周知,龙并不是一个实体明确的动物或物种,它的来源众说纷纭,有鳄鱼说、蛇蟒说、云气说、雷电说、猪脸说种种。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相信世间存在某种可以称为“龙”的神奇生物体,现代短视频流传的某电视台天气直播中细微可辨的条状游动体就被一些民众奉为龙的显现。龙之所以神奇,很大程度与上天有关,传说中龙能上天入地,天上之龙是其神圣化的一个源泉。天上确实有龙,而且变化万端,就像《说文解字》对“龙”字的注释:“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这种龙在文献中与东方紧密相连,一般称之为苍龙,也就是星象组成的东方苍龙。
东汉天文星占学家张衡在其名篇《灵宪》中,描绘了天上的星象分布:“苍龙连蜷于左,白虎猛据于右,朱雀奋翼于前,灵龟圈首于后,黄神轩辕于中。”按照这种方位陈列或表现的天象,在古代的墓葬图像中比比皆是,西安交通大学出土的汉代壁画中,就运用了龙、雀来展现星象(图一、图二),位于龙身体各部位的小圆星点构成中国古代天文学二十八宿中的东方六宿,分别为:角、亢、氐、房、心、尾,加上龙尾后的箕宿,便形成了东方七宿。
图一西安交通大学汉墓壁画中的环状二十八宿星图(出自庄蕙芷:《汉代二十八宿图像研究》,《科学史通讯》,2019年第43期)
图二西安交通大学汉墓壁画苍龙星宿(出自雒启坤:《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墓葬壁画二十八宿星图考释》,《自然科学史研究》1991年第3期)
东方苍龙各星宿的名称代表龙的不同身体部位,角宿位于龙的头部,为龙角,韦昭注《国语·周语中》就有:“辰角,大辰苍龙之角。角,星名。”这幅壁画中龙的头部残损,无法很好的辨识出角星宿的组成星点。头部以下,龙的四只爪子各抓着一个星点,应该代表亢、氐、房、心四个星宿,尾部的一个星点表示尾宿。中国古代的天文星图中,苍龙六宿各宿的组成星点数量不一,但都不止一个星点,该壁画对苍龙各星宿的表现并非完全写实,依照此表现方法,角宿很可能也只有一个星点。龙的尾巴后面,一个跪坐姿势的人手里拿着一个带星点的叉状物品,表示箕宿,有五个星点,与古代天文星图中的描绘大致相同。
将东方六星宿画在龙的身体上,也出现在尹屯新莽汉墓、陕西靖边渠树壕东汉壁画墓和东汉的三块画像石上,这些画像对六星宿的表现均采用线段连接小圆星点的方式,各星宿的组成星点数量不同。
角宿的展现,有时候是龙首处左右各一星(图五),或两星(图四)、三星(图三)。左右各一星共两星的表现方式是古代二十八宿星图中常见的数量,一般被视为《史记·天官书》中记载的“左角,李;右角,将”。左右各两星,表现的应该是角宿下属的天田和天门两个星官(星官是中国古代对天上星象的划分单位,相当于西方的星座),各两星,成平行状(图八)。左右各三星,有学者认为是左、右摄提星官,位于大角星左右,各有三星(图八)。角宿就是龙角,因此无论其星数多少,学者们一般会在龙的头部附近去寻找或识别角宿的形状和星点数。
亢宿在图四中较明显的表现为长脖颈处的连线两星,《说文》解释道:“亢,人颈也。”因此亢宿也象征龙的咽喉颈部。古代天文星图中一般表现为四星(图八)。氐宿在图七中有明显的题名“坻”,应为龙身上部的连线四星,途中可能残缺一星,这也是该星宿的常见组成星数,图五中的四星连线可能为氐宿。房宿图七中也有题名,应为四星,连接左右前爪,也缺一星,图八的天文星图中用钩钤六星表现。心宿图七中位于龙躯下部,四星连线旁标有题名,天文星图中有时候为三星。图五中房、心两宿均为两星。尾宿九星在图七中非常形象地沿着卷曲的龙尾勾勒,这一形状和数量与天文星图的描绘大致相当,墓葬画像中的尾宿也多沿着龙尾描绘,但数量不一,有二、四、六星各种。有时候墓葬对角宿至尾宿的描绘非常表意化,不仅星数与天文图的描绘相去甚远,甚至各星宿的区分和识别都非常困难,如图六将所有星点都描绘在头部附近,一共六星,有可能与西安交通大学汉墓一样,一颗星代表一个星宿。
对比后世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汉代墓葬在表现星象时,星点数量和形状的呈现比较写实,许多星宿都可以通过形状、星点或关联的动物、人物图像识别。因此,即便苍龙六星的形状和数量各不相同,甚至与实际的天象认知大相径庭,只要载入龙这一形象,便可知由同样的基本组成单位——星点构成的连线或形状,表现的是东方苍龙六星或七星。唐代孔颖达《左传正义》载:“东方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共为苍龙之体,南首北尾,角即龙角,尾即龙尾。”
苍龙在天上位于东方,一般是以人面向正南方而言,左手为东,右手为西,东方七宿从东方地平线上逐次缓慢升起,但是东方苍龙星宿不会一直位于东方,就像东、南、西、北四象的划分是以它们的相对位置而言,并不意味着在同一时刻、同一观测点的天空可以全部看见划分为四组的二十八宿。一年的不同时节,龙在天空中呈现不同的姿态,从竖立姿态完全升起后逐渐在南方横向平展、随后向西方下沉,进而潜入地下,有一段时间夜晚在天空中会看不见它,再过一段时间,它又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因此星象之龙在天空的出现及其不同姿态在古代被用于指示时节,记载这一天文现象的古老文字被保存在《周易》“乾卦”著名的爻辞中:
初九 潜龙勿用;
九二 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 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 亢龙有悔;
用九 见群龙无首,(吉)。
这几句爻辞我们多少都会有点印象,武侠小说和影视作品对其文学性发挥扩大了传播广度,某些古早的古装剧借用这些爻辞命名江湖高人的武术招式,它们也经常用作政治或道德上的修身警言。推其本源,括号里的内容展示出它们在《周易》系统里的占卜性质。然而,括号外的内容还记录了它们在星象上的内涵,这一点自闻一多先生起,中外学者就多有研究,目前已经是学界共识,只是各爻辞具体对应的星象和时节还存在争议。
闻一多最早指出这些爻辞中提及的龙就是东宫苍龙星象,除“九三”条外,六条都提及龙,“或跃在渊”的动作主体就是龙,并根据《后汉书·张衡传》的记载“夫玄龙迎夏则陵云而奋鳞,乐时也;涉冬则淈泥而潜蟠,避害也”以及《说文》对龙的阐释“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进一步指出“九五飞龙在天”对应的是春分时节的龙星象;“初九潜龙”和“九四或跃在渊”记录的都是秋分的龙形态。
唐代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已经将各爻的爻辞与月份对应起来,一条爻辞对应两个月,即初九为十一、十二月,九二为正、二月,九三为三、四月,九四为五六月,九五为七八月,上九为九十月,但是这样对应的阴阳二气盛衰状态与爻辞的描述不一致,尤其是九五为“阴气始杀,不宜称飞龙在天”,上九为“群阴既盛,不得言与时皆极”,但是这一联系对现代的学者仍有启发意义。
美国历史学者夏含夷先生认为,这些爻辞都是以黄昏时分龙体在夜空中的位置来标识冬、春、夏、秋季节。初九潜龙代表冬天,此时苍龙各星宿均位于地平线以下,夜晚的天空中见不到龙的任意部分。九二见龙在田对应春分,此时龙角星宿开始出现在地平线之上,之后苍龙各星宿逐次从地平线上升起。直至九五的飞龙在天,对应夏天苍龙各星全部陈列在天上,随后龙星象开始向西移动,用九的群龙无首就是秋分的星象。
天文学史家陈久金先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细化了各爻辞的对应天象,将“九二见龙在田”仍旧对应春分,并与中国传统的农历二月二龙抬头、龙头节等民俗活动相关联,更加证实了中国用龙星象来识别季节的传统由来已久,以前春分时节位于农历二月初左右,随着岁差现象造成的星象与月份之间的偏离,春分已经从周朝和秦汉之际的二月推迟至三月,龙抬头的星象也不再发生于二月二日。陈久金将“九五飞龙在天”与五月夏至、“用九群龙无首”与秋分的对应,都与夏含夷相同,并将“九四或跃在渊”这一星象形态位于春分和夏至之间,“初九潜龙”对应正月,将这七条爻辞分别对应《夏小正》一年分为十个月历法中的正月至七月,结合了孔颖达和闻一多、夏含夷等人的两种时节对应方式。
近年还有美国天文学史学者班大为先生利用天文实时模拟软件StarryNightPro6.4.3回推了苍龙星象在一年不同时节的不同形态,给出了公元前2000年二月二十日(注意这里是公历,与前面二月二龙抬头一类的农历历法在月份上存在差异,下面的日期也是公历)傍晚六时三十分角星宿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的“见龙在田”星象(图九),此时角宿两星冒出地平线,其他星宿仍位于地平线以下不可见。
图九“见龙在田”星象(出自Pankenier.AstrologyandCosmologyinEarlyChina.2001.CambridgeUniversityPress,下同)
同一年的四月八日傍晚七时十五分,在东方天空会看见以角星宿为首的东方苍龙星象以几乎垂直于地平线的姿态跃向天空(图十),此时在地平线以上可以见到角、亢、氐、房四星宿以及心宿的一小部分,这就是“或跃在渊”的龙姿态。
同年七月十一日夜晚八时三十分,苍龙宽至75度的全部星宿以横向平展的姿态展现在南方天空中,非常符合爻辞“飞龙在天”的星象(图十一),此时正值夏季。
最后,该年八月十一日夜晚八时十五分,苍龙主体出现在西方天空中,此时已经不能看见角宿,它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整个苍龙星体呈现出向西沉入地平线以下的形态,表现出“亢龙有悔”的态势(图十二)。
公历二月至八月,大致对应中国传统社会的农业从播种到秋收的季节,此后龙星象进入地平线以下不可见,对应“初九潜龙勿用”。在此基础上,他将“用九群龙无首”解释为龙星象形态上的连续变化与历法月份相吻合,则意味着自然与人事的和谐统一,因此象征吉兆。
他还从天文学的角度指出,由于苍龙全部星宿有75°之广,按照太阳一日一度左右的运行距离,整个龙星象不可能被太阳遮蔽达90多天之久。当苍龙从西方升起的最后一个夜晚,太阳正靠近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的角宿,此后太阳每日前行一度左右迅速穿过整个苍龙躯体,一个月以后的十月中旬,角宿将再次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以上,只是出现在黎明前的一段时间而不是日落以后,随后苍龙全部星宿与春夏季节一样,以几乎垂直的姿态升起再横向平展,只是仅用了春夏一半的时间,古代文献中记载的“龙战于野”一语正展现了初春时分傍晚出现的阳龙与黎明前出现的阴龙同时出现于天空中(图十三),预示着阴阳二气相互争斗的意象。
无论学者们对乾卦爻辞作何种时节和月份阐释,天上之龙毫无疑问都是星象之龙,它们在中国的存在可以追溯至战国时期曾侯乙墓漆箱盖东侧的龙(图一四)和仰韶文化时期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中的蚌塑龙形(图十五)。现在我们将龙与东方相联,是因为中国在地理位置上位于欧洲西方的东边,但是更久远的龙与东方的紧密关系应出自天上二十八宿星象的划分,而中国“龙”的源头很有可能来自远古先民对星象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