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去东南亚办工厂,单打独斗真是不容易,有没有可能抱团发展?
转自:巩持平
今年以来,泰中罗勇工业园董事徐根罗一直很忙。几乎所有到泰国考察投资环境和办厂政策的企业,都想找他聊聊。最多的一天,他们团队接待了10多家企业来访。徐根罗今年65岁,其实5年前,他已经退休了,不过立马就被返聘上岗。他2000年便被外派,从浙江杭州到泰国曼谷,公司海外负责人不少是3年轮换,他却已待了23年。起初,徐根罗作为浙江企业华立集团派驻泰国的总经理,是海外办厂的探路者。后来,华立集团与泰国当地企业联合成立泰中罗勇工业园,徐罗根成为园区大管家,身份转变为引路人。这23年间,徐根罗像是一册记事本,经历着、也见证着中国企业从商品“走出去”,到工厂“走出去”,再到资本“走出去”的整个过程。像徐根罗这样,从中国出发、到海外再创业的企业家还有很多,他们让中国商品销往全球市场,让中国工厂建在世界各地。
破冰蹚路
2000年8月7日凌晨,徐根罗对这个时间记得很清楚,甚至仍能想起当时空气里细雨的潮湿味道。他初到泰国,孤身一人,带了40万元,任务是在异国他乡建起一个电表厂。
此前一年,位于浙江杭州的华立集团刚刚确立新世纪国际化的战略目标:未来20年,集团一半的营业额和盈利来自境外。华立的电表产品已有数十年技术沉淀,工艺成熟,不过当时制造业正处于更新迭代的窗口期,杭州土地厂房紧缺,如果不赶紧腾笼换鸟,后续发展恐怕乏力。与此同时,华立总部在市场调研中发现,在国内不得不转型的电表产品,在其他国家仍有广阔市场,比如,泰国市场上流通的电表,价格要翻两番。如此一来,泰国被选为从产品走出去到工厂走出去的首站。
徐根罗仅一人被派往海外,筹建华立集团电气(泰国)有限公司。“后来回想,公司对于海外建厂,估计把握不大,态度将信将疑,所以让我自己出来,小成本试试水。”这是中国制造企业最早到泰国投资的项目之一,此前中资企业在泰国更多从事商品贸易和建筑工程等行业。徐根罗到泰国时,中国企业只有两三家,还不怎么成规模。
当时正值中国企业探索海外建厂的开端,就在徐根罗到曼谷的前几个月,“走出去”已经上升到“关系我国发展全局和前途的重大战略之举”的高度。一批像华立这样的企业开始拓展海外布局,一批像徐根罗这样的拓荒者开始大胆出海。
不过对于徐根罗来说,这意味着,他没太多可以直接借鉴的经验。到泰国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厂房。通讯手段不发达,徐根罗靠朋友推荐和翻华文报纸,查找各种资讯,察看各类厂房,最终租赁了一间废墟似的地方。“虽然破旧,但位置离市区近,租金便宜,一个月10万泰铢,相当于2万元人民币。”徐根罗说。砌砖墙、做吊顶、铺设地砖、修整道路……期间,总部陆续增派了3位骨干过来,创业团队增加到4个人,为了省钱,许多修缮和整理都是他们自己动手。舍不得去外面租公寓,办公室、宿舍、厨房及餐厅都挤在一间小平房里,盥洗就在小平房的外面。
工厂大致有了模样,徐根罗又立即着手车间工艺布置,请人安装调试设备,申领资质证书,招工培训上岗,一切紧锣密鼓。当年11月25日,只花了3个多月,符合仪表生产工艺要求的车间装修和布置基本完成,生产线启动。
一道难题摆在徐根罗面前——华立电表尚未进入泰国市场,他们得从零订单起步开拓。国内电表产品都安装在室内,且有外箱保护,泰国为防窃电而装至户外,裸露在电线杆上,外壳是易碎的玻璃壳。“最初交给用户的产品外壳有5%以上的破损,装到户外的电表还会产生水汽。”徐根罗马上改进设计,改良橡胶密封垫,产品性能通过检测,同时获得泰国本土市场的竞标资格,2003年之后,华立电表一直保持1/4至1/3的泰国本土市场份额。
在泰变“泰”
新的问题很快出现。“一开始,我们按照国内的管理模式和思路,培训泰国工人,布置生产任务,一切按部就班,然而这些方法不被当地人接受。”徐根罗说。
上班时间,工人们有的唱歌,有的吃零食,有的听收音机,还有的直接席地而睡。徐根罗采用国内做法,管理人员带头,以身作则,生产线上哪个工序慢了,就坐在第一个工位上亲自动手实操,结果后面工序还是渐渐积压起来。
还有一次,工厂启动不久,好不容易获得一笔出口订单,眼看交货时间临近,装货的集装箱都等在工厂的院子里了,却有很多工作没完成。徐根罗急急忙忙发通知要求全体员工晚上加班。没想到,晚饭后,车间空无一人,通知根本无人响应。后来,徐根罗的工厂还被投诉了好几次,他不得不到政府劳动部门接受质询。
该如何与泰国本地工人相处?徐根罗反复琢磨。他重新捧起本地法规,发现工人上班记工可以是小时制、日工制、月薪制、包干制……唯独没有计件制。计件制虽然能起到激励作用,但未必符合泰国法律,若强制执行十有八九会被投诉。他灵机一动,何不换种说法试试?
刚过技术上的磨合期,徐根罗便发布新的考核措施,每天完成一定工作量便可下班,流水线上的指标是每天600个工件。工人们来劲了,一下勤快起来,几天之后,工人下班时间从最初的17点半提前到15点。此时徐根罗又发布通知,规定装配900个工件可以领取1.5倍日工资。工人们一鼓作气,第一天不到20点就做完了900个,一段时间后,基本18点前900个工件便都能完成。工人们上班变得积极,连上洗手间都小跑步。
办厂几年,徐根罗逐渐建立起薪酬合规、生产规范、制度完整的工厂运营模式。几乎同一时间,无锡凤凰画材集团董事长陈卫宏把工厂开到了越南,管理体系本地化的过程同样艰难。
2005年,凤凰画材成为“后配额时代中美纺织品反倾销第一案”的第一被控方,陈卫宏选择单独应诉,并成为最终的赢家,这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民营企业也因此一夜成名。“中间过程非常辛苦,聘请美国本土律师,律师费60万美元,案件审理长达10个月。”官司打赢后,凤凰画材取得国内同行中相对最低关税,海外订单雪片般飞来,陈卫宏还是决定,“从长远考虑,规避贸易壁垒,参考当时走向国际市场的通用办法,就是到海外建厂。”
一开始,陈卫宏往越南派了80多个管理和技术人员,但和越南本土工人沟通效率不高。“在国内,工人迟到要罚款,在越南,这个办法行不通,每周都有人带头罢工。”那时,先行一步的中国企业在海外逐渐形成相当规模,陈卫宏得以四处取经,考察走访其他中国企业,他发现管理的本土化很重要,中层管理人员要尽可能启用当地人,用当地的方式沟通。
“加班得通过工会,提前商量,说明情况:订单很多,需要大家鼎力支持,适当延长工作时间,公司支付相应报酬。”回到自家工厂,陈卫宏把有能力的越南工人选拔出来,做车间干部和部门领导,岗位人员的调配、生产指标安排、流水线节拍掌握乃至生产纪律执行等,都交给他们。从中国来的管理人员减少到几个,主要工作也调整为,维护好和本土中层管理人员的关系。
抱团发展
“中国企业走出海外,单打独斗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徐根罗自己吃过不少苦头,深有体会,他想,“有没有可能抱团发展?”
在泰国初步站稳脚跟后,华立集团买地建厂,扩大规模,动土典礼那天,华立董事长将到场。此前,徐根罗结识了泰国最大的工业地产商之一Amata(安美德)的老板邱威功。徐根罗托人传话给他,“华立在浙江省乃至中国能形成一定的示范效应,旗下产业有继续发展或者再投资的想法,是否可以见面聊聊?”
徐根罗其实不抱希望,当时的工业园区里,70%都是日本企业,华立是第一家中国大陆公司,并且土地规模不大,只能算是小项目,这类活动邱威功一般不出席。没想到,说到投资,对方很感兴趣,带来8位相关的工作人员,两家公司坐下来谈,“中国发展得很好,接下来的投资热潮说不定正来自中国。”双方一拍即合,在园区里划出一块地,完全面向中国企业招商,目标打造“工业唐人街”。
2006年,泰中罗勇工业园正式诞生。中国企业在完成从产品“走出去”到在泰“销地产”的探索后,进入产业“走出去”的平台化建设新时期。徐根罗的角色随之调整,从负责华立泰国电表厂转到筹建运营工业园,他成为一个占地12平方公里的现代工业园的中方掌门人。
徐根罗很快发现,说服企业入驻的过程非常艰难。园区建立后的头5年,几乎没有国内企业主动联系他。不少中国企业“走出去”的意愿十分强烈,但在海外投资建厂又谈何容易。从泰国的情况看,2005年之前,每年增长的在泰中资企业数量只有个位数。他曾接触过一家杭州企业,各项条件谈好,要签约了,对方突然态度转变,反悔了。
“不少国内企业对海外的投资环境缺乏信任。”徐根罗说,“对任何企业来讲,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首先会关注这里投资有没有潜在风险。”徐根罗试图建立这种信任——他到处注册社交媒体账号,一天更新好几条泰国见闻,这种频率保持到现在,微博账号积累了10万粉丝;他四处发现适合落户工业园的国内企业,挨个拜访,以讲故事的形式招商,跟客户讲自己初到泰国时遇到的窘境,以及后续的解决办法。
徐根罗听说杭州企业中策橡胶集团有在泰国投资办厂的意向,同时几家工业园区都在接洽。徐根罗几番周折见到企业负责人,发起长期合作谈判攻势。“基本上每次去杭州,我都要拜访沈总,哪怕只是见一面,或者说一句话。”这样的拜访持续了三四年,徐根罗很有耐心,最后中策派出财务总监商讨在泰投资细节。2012年的东盟博览会上,中策与泰中罗勇工业园举行签约仪式。现在,中策仍是工业园内规模最大的企业之一。
罗勇工业园区的招商逐渐打开局面,形成了小型的中国社区,企业抱团发展,相互扶持。几乎同一时期,一批率先“走出去”投资办厂的中国企业从单纯办厂,转型为打造工业园区,助力“走出去”条件成熟的中国企业成功走向海外。因为地缘亲近性,这种趋势在东南亚国家表现尤为突出。比如,温州企业在越南胡志明市投资的龙江工业园区,江苏红豆集团在柬埔寨西哈努克市投资的西哈努克港经济特区等。
投资热潮
2013年,我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罗勇工业园趁势而为,进入新的发展时期。泰国作为“一带一路”建设的重要参与国家之一,迎来中国投资的热潮。
怎么个热法?徐根罗跟记者列出几个数字,“一带一路”提出后的仅3年内,有30多家企业入园,实现工业总值将近60亿美元,占园区之前10年累计实现工业总值的2/3。2018年之后,更是“刹不住车”了,徐根罗终于开始选择客户。今年以来,徐根罗接洽的客户数量又在经历“爆发式增长”,招商团队最多一天接触10多家企业。
到现在,入驻泰中罗勇工业园的中国企业超过了220家。园区已成为汽配、机械、电子电气、建材五金等我国传统优势产业在泰国的制造出口基地,产业集群效应初步显现。
龙头企业建一家海外工厂,能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徐根罗推荐记者了解中策橡胶在泰国的后续故事。
2014年9月,中策橡胶泰国公司总经理陈华正式到泰国建厂投产。“180天,10万平方米的厂房建起来了,生产线上轮胎就滚出来了。2500个建筑工人同时开工,盖好一个屋顶,设备安装同步推进。”陈华说。
刚到泰国时,陈华有时忍不住吐槽,“想买一点东西,满大街找都没有,连螺丝螺帽都要从中国买。”后来,上下游产业的服务商都跟着入驻罗勇产业园,“做模具修理的工厂有2家,生产塑料衬布、纤维衬布的有3家,氧化锌工厂有4家。”陈华细细数着,20多家企业在周边设厂,降低运输成本,并逐渐形成其产业生态圈,建立相对完善的产业闭环。
刚建厂时,工厂工人大多骑自行车上班,没过几年,都换成摩托车了。中国企业为当地提供的不仅是工作岗位。目前在泰国办厂的中国轮胎企业共有6家。按照泰国的政策,这些工厂所需的橡胶原料都得从当地采购,这已成为当地橡胶种植的农户最重要的销售出路之一。
目前,中策已建成45万平方米的厂房,厂房面积比2014年扩大近4倍,工业总产值、产量、销售收入等数字,每年都有30%以上的递增。陈华时常跟其他企业交流,“选择走出来的企业中,几乎90%都是盈利的,而且盈利水平相当不错。”
在全球产业链、供应链重构的巨大机遇面前,海外建厂给予有实力、有竞争力的企业新的发展思路和广阔的发展空间。建设海外基地,中国企业配置全球资源的能力得以提升。
正如陈卫宏所说,在国际化的竞争中,最好的模式就是打组合拳,无锡的优势在高端人才,越南的优势在于低廉成本,“我们的销售中心、产品设计、研发中心、核心部件的生产工艺,都在无锡,越南工厂仅负责组装加工。”陈卫宏说,2014年底,他在柬埔寨设立第二个海外基地,2019年,越南又建设一家海外工厂。“之前,世界工厂在中国,现在,中国工厂在世界。”
徐根罗亲眼见证了中国企业从商品“走出去”,到工厂“走出去”,再到资本“走出去”的阶梯递进,这顺应的正是中国经济变大变强的潮流和需要,“每座中国工厂都是一个支点,正在撬动全球供应链、产业链的重塑和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