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墨边境政策与食人沙漠的“暴力共谋”

2024-07-10 15:02:00 - 澎湃新闻

2024年4月,墨西哥裔美国人类学家杰森·德莱昂《移民路上的生与死:美墨边境人类学实录》中译出版,我们立刻进行了追踪。一方面是因为跟手头的硕士论文选题接近,答辩在即,可能带来补充或挑战,另一方面,20世纪90年代以来,移民与贩毒成为拉美尤其墨西哥文学、电影的重要题材,但国内还少有研究,或许人类学著作能成为引线。迅速看完,心情沉重。学术警报是解除了——我们的论文主要针对2018年以后中美洲北部三国向美墨边境进发的非法移民,尤其是其一改“偷”渡面貌、浩浩荡荡进发的“大篷车队”和社交媒体上较高的可见度。而这本书是根据2009-2013年间田野考察写成的,仍然聚焦边境穿越者们的秘密迁移,尤其是在美墨边境西段索诺拉沙漠的艰难抗争。放心的同时也是揪心。“开敞的坟墓”(原题opengraves,台译“敞坟”)怎会只为特定人而设?

索诺拉沙漠:暴力共谋前传

在“引言”和第一部分“恶地”,作者明确表示并反复强调,人们选择以非法方式徒步横越索诺拉沙漠,是美国联邦政策的结果,这项政策本质上是一个将人引向沙漠地区、以险峻荒芜的地形为掩护和工具的杀人计划,美国与索诺拉沙漠达成了一种“暴力共谋”:2000-2013年,从墨西哥非法进入美国而遭到逮捕的总人数将近1170万,而新墨西哥到亚利桑那州一带被逮捕的人数超过530万;几乎同时期(2000年10月到2014年9月),这里找到2721名边境穿越者的尸体,其中近800人身份不明,此外还搜集到无数散落的头骨、牙齿,一碰之下化为骨粉消逝。这种遏制迁移者从南方涌入的政策,其实把人吸引到更偏僻的西南,把空地,如果不说是美洲原住民的圣域的话,变成了杀戮地和曝尸场。

美墨边境政策与食人沙漠的“暴力共谋”

当地时间2024年1月9日,美国得克萨斯州,成千上万的移民在伊格尔帕斯涉水过河,格兰德河岸边,一个孩子的洋娃娃和丢弃的衣服躺在一起。

这种暴力共谋的指控涉及到两个背景性问题:移民史和移民政策史。从墨西哥向美国移民的传统由来已久,可以借助短篇故事《格兰德河,布拉沃河》更形象地理解,作家富恩特斯在其中勾勒道:村里“第一个离开墨西哥的”是“为了躲避革命”,也就是1910-1920年墨西哥大革命,直到1930年失业潮;他的儿子“在二战期间以合法身份来到加利福尼亚”,战争结束,短工项目也随之结束;第三代则成为“湿背人”,趁夜游过格兰德河,由雇主操纵伪造的文件,需要就证明他是合法劳工,不需要就让文件消失;到第四代,“最糟糕的时候”,因为“现在仍有需求,但也有仇恨”。

正是在大约第三代的时期,美国开始着手制定非法移民政策。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难民政策更倾向于考虑战争安置和意识形态分歧,针对移民的政策往往更为现实,褪去了理想主义的色彩,尤其是当移民被认为是“非法”时。非法移民往往因经济因素及家庭团聚而涌入美国,最终催生了1965年《外来移民与国籍法修正案》,1986年第一部专门针对非法移民的《移民改革和控制法》,以及1996年的《非法移民改革及移民责任法》。整体来说,虽然移入国政策起伏,但移出国的贫穷、暴力问题积重难返,所以《北美自由贸易协定》、“911事件”、2013年奥巴马下令遣送近200万迁移者和人造围栏、“边境墙”,都没能阻止非法移民数量上升。

美墨边境政策与食人沙漠的“暴力共谋”

非法移民政策借助自然力“漂白”的操作也应运而生。最初是1993年,美国得州埃尔帕索市派出边境巡逻队在市区及周边走动,吓阻边境穿越者不要贸然翻墙。此举果然奏效,人们转向城市边缘寻找突破,于是政策制定者进一步发现,如果无法制止,“至少可以引导他们改走偏远地带,让险峻地形惩罚他们,如此一来不仅省钱,又能将不堪的场面阻绝在公众视线之外”。由此,1990年代中期,偏远、空旷、暴晒、干燥的索诺拉沙漠逐渐成为一条固定的移民路线,也成为联邦政府半公开的武器。

异质集合体:威慑预防的行动者

全书第一部分概念推导比较多,阅读起来可能不那么顺畅,但是政治性和学术性不容忽视。思想界一直提醒,“种族熔炉”如果不说是谎言,至少也是一种选择性失忆,用“高贵”的欧洲移民的接受过程,遮蔽了对爱尔兰、中国、拉丁裔的藐视和敌意。作者进一步认为,拉美移民独具地缘政治特点,3200公里长的美墨边境尤其符合阿甘本的“例外之地”理论,边境既是物理的也是政治的,往往成为一个不在正常状态与道德律法之内的空间,人进去后就被剥夺个人权利和法律保障、成为裸命(barelife),不享有任何权利,受到苦难和死亡吓阻,最终死亡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或者说,正如最后一部分的案例,人只有在变成尸体、被装入棺木中运回的时候,才重新获得作为公民和人的尊严。

美墨边境政策与食人沙漠的“暴力共谋”

作者花了许多材料和篇幅来证明美国政府利用沙漠来进行“威慑预防”是有意为之,他们“狡猾地征召大自然成为执法者,并且在迁移者死于沙漠之手时可以严词否认自己负有责任”。但是,如果官方真的“千方百计想淡化这项政策所付出的人命代价”,姿态上的纠缠并没有多大用处,我们更可以做的,是去认识造成死亡的“环境暴露”(坠落、体温过高和脱水),以及更深层次的,既受到美国经济吸引、又受到查缉措施重击的结构性暴力。

作者把无证迁移者所暴露的环境称为“异质集合体”,简而言之,人并非中心,人的意志也无法起到支配作用,正相反,他人、动物、矿物、天气都可以成为行动单元,其效能取决于多物体与力量的互动干涉。尽管如此,联邦政府也并没有就此取得“道德不在场证明”,因为各种非人类因素发挥能动性“干脏活儿”,概因威慑预防策略创造了这样一个场域。

随后,作者采取了一种故事性的手法,展现了一队无证迁移者6个日夜里跋涉约300公里,最终不是陆续倒毙便是向边境巡逻队自首、被遣送回墨西哥的过程。他称这是借鉴了“半小说化民族志”的写法,将发生于一次以上民族志研究里的事件重新排列组合,融会成单一叙事,从而反映出无证迁移者们的整体情况。在这样的叙述中,阻碍前进的顽固性力量不断跳出纸面:影响脑子的沙漠、让记忆过曝的阳光、浮球一般绑在背包上的空水瓶、终于出现的咖啡桌大小的一摊绿色液体的潟湖、三根脚趾没了指甲的脚、仙人掌刺、响尾蛇、玩射杀“游戏”的极右分子、满口承诺却突然消失的“郊狼”、每个人无法换洗的汗臭和不可思议的过往。

可以看到,大自然协同他者,将数以千计的迁移者消磨、放倒,或让逮捕变得容易,或让再次穿越更为困难。相比于2009年的电影《边境》(Frontera)将矛盾归因于偶然(枪杀游戏惊了马匹,让巡视的女庄园主坠地、头磕到石头死亡、墨西哥非法移民蒙冤但幸运得到解脱),“异质集合体”的概念把多种因素更加有机地联系在一起,山坡、砂石、干旱、赠水的女庄园主、瞄准的法西斯青年,成为一个时空单元,成为美国边境管制沉默而完美的帮手。

消失政治学:被死亡暴力分解

在全书的第二、三部分,作者及其团队基于访谈和深度交往,记录了许多真实且令人动容的案例,这还主要出于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研究方法;最震撼也最给人启发性的是在第一部分,用一种鉴识科学的实验方法,模拟、记录、研究死亡以及埋葬。

2012-2013年,德莱昂带领团队在索诺拉沙漠中用5头猪来实地模拟移民死后的尸体分解过程,试图理解沙漠是如何协助美国吞噬、湮灭从而威慑移民的。使用猪是因为脂肪分布、毛发密度、躯干尺寸与内脏位置跟人类十分相近;他们给猪穿上迁移者常穿的衣物,放在日晒、阴凉处或模拟石头和枝叶就地掩埋的样子,每日实地观察,配以动作感测摄影机监测周围动静和尸体情况。在10-49℃的日均气温下,尸体上午被遮蔽、下午直接曝晒,“四天大致相安无事”(对“新鲜期”的描写画面感极强),直到第五天被火鸡秃鹰试探、撕扯,随后48小时内被啃食光内脏和肌肉;再过14天结束实验时,骨块和衣物最远被叼到50米外。在后续重复实验中,情况大致相同,遗骨分解、散乱,五周后只找回62%,进一步的啃食、碎裂、风化显示,只要弃置够久,很可能会完全消失,放在裤子口袋里的电话名片也不知所踪。

美墨边境政策与食人沙漠的“暴力共谋”

作者还设计了一种“匆匆埋葬”的实验,以模拟移民在沙漠中给死去同伴安葬的情形:只给15分钟,只能手折树枝、搬石头进行遮盖。看似合乎情理,但其实石头导热又不散热,迅速把尸体“烤熟”,导致其发酵更快,第三天就开始被吃,当天只剩骨头。

在“生”动的描述之下,作者展示了支撑这一实验的理论视角。首先,这是一种“埋葬学”,不同于民俗文化,1940年代由苏联古生物学家提出,1970年代受到考古学关注,1980年代研究更是转入其中的非人类过程,探讨环境和各类动植物与人类尸体发生的复杂互动。其次,这也是一种“死亡暴力”,虽然不是敌人、不出于战争,没有明显的施虐者,也没有肢解、斩首、示众等见证残暴仪式,但“湮灭尸体”、造成“模糊性失落”:让尸体消失,让死者无法“安”葬,也使施暴者坚称无辜,还阻碍必要的哀悼和葬礼进行、重新安排生者之生与死者之死的意义。

结合起来看,发生在索诺拉沙漠中的就是一种沙漠埋葬学的死亡暴力,是一种将死亡外包给山脉、极端气温、几万平方公里无人土地和“文明化杀人”科技创新的暴力,其间,压迫无迹可寻,被压迫者一切权利和情感都被搁置。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推导,如果说沙漠地带在无证迁移者踏足之前是“威慑”,待其进入之后开始行使死亡权力,它同时也成为一种“压力面试”,选拔出意志、体质超群之人——不过,是否如电影《无名》(SinNombre)里说,“成功穿越,不是出于上帝之手,而是出于魔鬼之手”,就不得而知了。

人类学研究:研究有了,人在哪里

只要接受作者最重要的观点和最特色的方法——美国移民政策借“自然”杀人,学者可以用猪演示尸体在沙漠环境的解体过程——本书的后两部分读起来就比较顺畅了(依然沉重),一是梅莫与路丘“在路上”的故事,二是为沙漠里发现的玛丽塞拉“尸体作传”。可以说,作者通过三四年的时间,以“无证迁移计划”为研究框架,访谈数百位移民、实地观察移民机构的遣送作业、亲身踏上沙漠小径、与死者家庭和社群进行深度交往,成效是十分显著的。由于具备考古学的背景,他可以从使用痕迹和垃圾来进行解读,同时作为拉丁裔劳工家庭出身的男性学者,他能发挥“语言学”特长,发现粗话、性暗示和开玩笑这种表达方法的巧妙所在,赢得信任和尊重。

美墨边境政策与食人沙漠的“暴力共谋”

作者感受性很强,对非法移民的来源地感慨“好像上了一节墨西哥地理课”,而且发现他们中间还存在着对外邦人尤其中美洲人的歧视;两位朋友用好不容易攒下的29美元进行毫不充分的物资准备,他只能强打精神笑着送走,最后独自颓然坐倒。但是,他“刻意抹去这些民族志速写的时间”,因为赞同边境文学作家乌雷亚的话“墨西哥边境城镇二十四小时都在剧烈改变,却又不曾和不会改变”,实际上放弃了另一种努力,就是探寻非法移民向死而生、始终无法撼动的结构。很大程度上,非法移民等同于经济移民,他们出走的最大动力是贫穷,但在微观的层面上,每个人做出这样重大的抉择都是多重因素的叠加,尤其在社会关系方面。

可以作为补充的第一点,是墨西哥人“应当应分”在美务工的传统观念。亨廷顿在《我们是谁:美国国家特性面临的挑战》中曾经观察道,19世纪中期美墨战争之后,美国对“购得”地区的居民采取自愿原则,愿意加入美国国籍的,给予公民身份,愿意迁往墨西哥国内的准许其离开。虽然这样,仍有几百万墨西哥人既不加入美国国籍,也不迁往墨西哥。这种特殊的历史经历给后来的墨西哥移民造成重大影响,他们认为在加州等原先属于墨西哥领土上工作、生活是天经地义的,并不把自己看作是移民,“与其他移民不同,墨西哥人……移居美国,主要是分布于从前曾是他们国土的地区……墨西哥裔移民有一种重返故土的感觉,这是别的移民所没有的。”另一方面,墨西哥政府对于墨西哥人移民美国的态度在20世纪80年代发生了剧变,从之前的“变色者”“叛徒”,到塞迪略总统公开说“墨西哥民族延伸到它的领土边界以外。移居国外的墨西哥人是墨西哥民族一个重要的、非常重要的部分”。此后,墨政府鼓励本国人移民美国,无论合法或是非法,侨汇一度成为最大的外汇收入,“比石油、旅游和外国直接投资还要多”,并且通过移民增加对美国政府的影响力,促使实行有利于墨西哥的政策。

除了这样的历史厚度和务实精神,我们看待前往美国的非法移民,或许还可以加入一种人道主义的共情。全书最后两节记录了厄瓜多尔十五岁少年何塞在沙漠中失踪的故事,他选择涉险并非因为经济压力,他不用工作,拥有笔记本电脑、iPod、高价球鞋和各式各样绣有印有“纽约”字样的衣服,随时带女友看电影或招待亲戚吃披萨也没问题,但他辍学、迷上了啤酒和足球场通宵派对,内心里,他感到被遗弃忽略,渴望跟在美国务工的父母团聚,“爸爸,我想去那里帮你”。最终,全家同意、找人、付了订金,目送他一步步经历飞机、汽车、安全屋,直至杳无音讯。

美墨边境政策与食人沙漠的“暴力共谋”

流动,是“全球南方”的共同特征,流动带来的撕裂与创伤,也是全球南方共同在经历的痛苦。但南方总是望向北方,却很少环顾、相望。正如苏珊·桑塔纳所言:“让人们扩大意识,知道我们与别人共享的世界上存在着人性邪恶造成的无穷苦难,这本身似乎就是一种善。”在命运共同体中,人们不该也无法对远方的痛苦置若罔闻。更何况,远方有时也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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