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电线上走,“求援电话一秒都没停过”

2023-08-10 17:59:06 - 南风窗

船在电线上走,“求援电话一秒都没停过”

作者|南风窗高级记者何国胜

发自天津

刘宏岩他们是追着洪水跑的,先是北京房山、后是涿州。等洪水流过涿州,前往天津时,他们及时回撤,备勤天津。

在北京房山和涿州的那5天,他们天津宝坻红十字蓝天救援队19个人,8辆车,6条船,转运了1500多人。

此前各种的救援经验,早已使他们面对灾难时保持惯常的平静。面对淹到路灯和冲走卡车的洪水,他们仍是三人一条船,迎着浑浊的激流,驶向被围困人员的面前。

很多队员不记得那几天里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只是追着水跑,埋头救人。但这些都被记在获救人的心里。

船在电线上走,“求援电话一秒都没停过”

也有人找他们帮忙打捞财物,但他们都拒绝,尽管这可能让他们招致差评。

队员贾林尧碰到有人让他帮忙拖自己的驴,他没去,“我们有宗旨,不救财产只救生命,不管你多大损失,那个时候,我们只能救人。”

还有人指责他们为什么这趟不先救自己而是别人,副队长李占山在现场没时间解释,只知道要先救最危险的和老弱妇孺。而那些指责,会在下一趟的救援中又变成感激。

回看那几日的经历,他们更觉得救援是件专业的事,而非靠一时热血就行。因为有些救援队的船被水打翻,有些救援队望着激流干着急却过不去。还有些救援队,一船坐了五六个自己人,只救了一人,却在疯狂拍视频拍照。

从北京到涿州

7月31日下午,宝坻蓝天救援队副队长李占山和队员们在一个水库训练潜水时,队长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北京房山区因极端暴雨发生洪灾,要出任务。

紧急集合后,李占山等11人作为第一梯队赶往了房山区。具体什么时间,去了哪个地方,李占山都不记得了。等他们投入救援时,天已经黑了,下着大雨,电也停了。

找不到具体的地方,当地给他们配了一个民警当向导。开着船往里走,水深的地方有三米左右,浅的也在腰以上。

有些地方,车都淹在水下,他们的船就从车上面过。有的地方水刚没过车顶,开船过去桨机就会打到车顶破坏桨叶,就需要他们想办法把船拽过去。

船在电线上走,“求援电话一秒都没停过”

那些被困在小区的人,都聚在二楼三楼,村里的,都站在房顶或墙头。

李占山记得,有个小区他们进去的时候,很多人都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晃,喊救命。晃动的手电,像是小型演唱会的现场,但大家心情大不一样,满是焦急和恐惧。

李占山他们先救老人、孩子、妇女,让年轻力壮的再坚持会。被困住的也大都是老人孩子,其中有些老人还是瘫痪坐轮椅的,需要抬出去。其中,有些是固执地没有撤出去,有些是没来得及撤。

困住的人被李占山他们接到后,还是很害怕,因为回去的路上,仍会经过激流大水。他们当时安慰老百姓,到船上就没事了。一直等他们到了安全地方后,对方就特别感激、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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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李占山,队长刘宏岩作为指挥,他记得那几日大概的时间和地点。他们在房山进行了近一天一夜的救援,去了三个地方——良乡体育中心、窦店镇、石楼镇。

8月1日下午,房山那边救援结束后,刘宏岩接到蓝天救援协调中心的指令,让他们往涿州赶。涿州离房山近,二三十公里。

刘宏岩带着队伍走到涿州市东仙坡镇后,路就消失在水里,没法走。刚停下来,就被村民围住了,说有上千人困在里边,两天了,因为断电断网,没有任何消息,求他们救援。

他们本来要先到市里报到,跟指挥部对接,但面对诸多村民的哀求,就决定留下来就地救援。

刘宏岩说,当时,有个当地的媒体问他能不能把电话公布出去,他说可以,没想到公布出去后求救电话一整夜没停过。夸张地说,每秒钟都有。“没办法接,一开始接了一些,后来发现有些求救太远,根本去不了,最后我就把电话屏蔽了,只能做现场的救援,接待现场的老百姓。”刘宏岩告诉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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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当地的村长、书记过来跟他们协调,先去救最危险的。接着,所有的队员都投入到救援中。

李占山回忆说,那里困的人特别多,有几个小区,好几个村子因为停电断网,彻底失联了。他们进去以后发现水特别深,最深的地方有10米多,都淹到路灯了。

去救援的路上,他们看到有的人在车顶站着,有的扒着路边的栏杆等着被救,不知道站了多久。进到一个小区,手电照过去,2楼往上的窗户里,都是探出来的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他们断水断电,已经两天没吃喝了。

队员贾林尧告诉记者,他觉得这次涿州损失惨重。救援途中,他们看到有不少家具厂、木材厂、养猪场全部被淹,家具、木材和猪都在水上漂着。庄稼也基本绝收,玉米被淹得只冒出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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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岩说,这种情景不知道怎么描述,“有水的时候惊心动魄,没水的时候惨不忍睹”。

船在电线上面走

经过刚去那一晚的救援,他们发现晚上救援风险很大。一是水流大,二是晚上起大雾,根本找不着道。所以,刘宏岩决定后面几天,晚上不救援,主要集中在白天。

但风险不光在晚上,白日里去救援,队员们也要面临无法预知的意外。

2021年,郑州暴雨的时候,刘宏岩也带队参与了救援。刘宏岩说,跟这次涿州洪灾相比,郑州洪灾水流没这次大,水下的不明物体也没有这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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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因为水大,很多东西都冲倒混入水中,很容易刮破船,“危险性比郑州大挺多”。

操舟手李占山和杨俊杰就要面对洪水底下涌动的各种杂物。他们一条船配三个人,后面一个操舟手也即开船的。前面一个负责指挥方向,中间的是作战员,负责救人。

所以,有时会让前面的指挥员用探杆探一下,看水下有无东西。可有的时候也无法避免意外,因为激流会冲着东西跑,你在船头探的时候没有,船尾经过的时候就会撞上激流裹挟的东西。

实在避免不了,就使劲往前冲。

他们有艘船在经过一个被淹没的4米高的货车时,被它的栏杆划了一条1米多长的口子。船被撕破以后,激流就把船和人一起冲走了。几人护着船上带着的孩子,爬到路旁的公交站牌,在浓雾中等了一小时后,被下一个经过的冲锋舟救起。

这次救援,宝坻蓝天救援队6条船基本都被划破,只能补了继续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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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水最深的地方,水淹过电线杆,船在电线上面过。经过那些贴近水面的电线时,李占山会猛拧一把油门,然后关闭动力,把伸入水中的船机提起来,要不电线就缠在桨叶上。靠惯性冲过去后,再撂下船机继续走。

除了这些暗涌的洪水里的各种杂物,大水形成的激流对救援也是风险。湍急的洪水或漩涡,很容易冲翻或冲走救援船。

还有信号的消失,让指挥和互联变得困难。求救的人发不出信号,救援的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还有的时候,队长和救援队员之间也可能失去联系。

在救援现场,刘宏岩和队员,以及队员和队员之间多用对讲机联系,不受信号影响。但对讲机距离太远了也收不到,“没有障碍物的情况下四五公里,有障碍物时两三公里”,李占山说,他们最远的援救去到七八公里,就有失联的风险,需要有个队员背着无线电待在救援路程中间当中继器。

作为队长,刘宏岩还要接受蓝天协调中心发布的任务并汇报每天的情况。所以那几天,刘宏岩老是开着车跑出去找信号,收到任务后再回来用对讲机告诉队员们。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基本联系不到村长以上的工作人员。只能靠蓝天救援协调中心搜集的消息和发布的任务。

救援是件专业的事

这一系列的风险,就要求救援队的专业性。不能几人搞两条船,穿个“红马甲”就组成一个救援队。

宝坻蓝天救援队队员在涿州救援途中,拍下一个视频。一艘看似救援队的船被水冲跑,还有人落水。他们慌乱,有人在视频里大喊,提醒他们抓住船,后来才稳住。

杨俊杰告诉记者,落水的他们应该不是正规的救援队,穿的都是普通的救生衣,而非正规救援队穿的“激流马甲”。李占山说,“激流马甲”有几百斤的浮力,自己再带上三个人都没问题。

对于激流,杨俊杰他们也有办法。

一个是需要船的动力足够,可以跟激流对抗。另一个是要船上人员的配合,当船被激流冲起时,另外两个人要配合操舟员去压船。

“有激流的情况下,必须得30匹以上的冲锋舟。”杨俊杰说,去涿州的时候,他们带的主要是20匹、30匹的船外机。遇到激流,技术好的话,20匹也能过,技术不好就得要30匹以上,用大马力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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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也考验操舟手的技术。作为专业队员,杨俊杰自费7000多元考了舟艇操作证。他们队中,所有的操舟手都考取了舟艇操作证,这是驾船的基本要求。

此外,杨俊杰还考取了TDI(国际技术潜水)、应急救援员四级证书、无线电操作证等。这些基本是他们所有正式队员都要考取的专业证书。

没有这些专业技能和设备,面对难题只能干着急。

当时涿州一个养老公寓被洪水围困,断电断水,两天没有食物补给,还有些老人常用的药也断了。但因为养老公寓附近有几处激流,一些救援队来了,望着激流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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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李占山他们凭借着大马力的冲锋舟和丰富的经验,冲过激流,进了养老公寓。里面80多个老人,不少老人经过两天的惊吓和饥饿,已经不太能动,转移难度大。

经过研判,刘宏岩他们决定先给他们送食物送药品,等第二天缓缓再转移。次日,他们花半天时间转移了所有的老人。8月7日,养老公寓专门派人从涿州送来了锦旗,感谢刘宏岩他们的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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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宏岩说,专业是救援的保障,也是对自己和他人安全负责。像他们队员参加水域救援,考取TDI证书是必须的条件。除此之外,他们每周都坚持训练,次数不固定,至少一次,多时三次。训练内容包括30多个跟水域、山野和城市救援有关的项目。

此外,他们的应急协调和指挥系统也经得住考验,在紧急时刻依然运转。刘宏岩说,蓝天救援队有一个总的协调中心和多个地方协调中心。每个救援队都有一个人专门负责协调事宜,接受险情报告。

每次哪里出现险情,协调中心就会发布消息,让就近的队伍尽快救援。然后协调中心的平台会不断更新求救信息,各队伍可在平台或微信群内认领。

而在这次的救援中,刘宏岩他们也看到那些只是来蹭热度和拍照拍视频的所谓“救援队”。他们一条船上五六个人,出来时只能拉一两个百姓,其他人都在各种拍。

有时候,他们不仅救不出人,反而成了被救的对象。

救援结束后,他们却向一些基金会申请,说自己在救援中损坏了几条船,看能不能帮他们募捐。刘宏岩看不惯这种行为,还打电话反映过他们虚假宣传的事情。

杨俊杰说,专业救援队应该持证上岗,才能基本保障救援能力。但现在“民间救援组织里,很多都没有证”。

一个都不能少

但这些证,并非每个救援队都有钱去考。

按刘宏岩的说法,当下的民间救援组织质量参差不齐,有好的,也有差的。缺钱,是如此状况的一部分原因。

作为民间公益救援队,队内的花费,尤其是前期的设备采购费和日常花费,都需队内自筹或队员自掏腰包。等救援队做出了一定的“名声”,才会得到企业、基金会或政府相关部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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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从涿州回来后,有企业给刘宏岩他们捐了10条冲锋舟,区里的工会给他们送来价值2万元的食用油和白砂糖。此前,因为他们能力强、队伍大,政府也为他们采购过水下声纳,很贵。

而像杨俊杰所说的专业救援队的持证问题,也关涉经费。刘宏岩说,队员考取的潜水证,考试费从四五千到一万元不等,“还有一个打捞员,也要考证,考试费就5万元,都是自己掏”。

这就很考验队员的经济能力及决心。

2018年,刘宏岩跟好友成立了宝坻蓝天救援队,从资深户外玩家变成救援队队长。短短5年时间,宝坻蓝天救援从最开始的几人发展成现在有100多位正式和预备队员以及2000多名志愿者。

加入蓝天救援队并不困难,“25周岁以上,身体健康,有固定职业、收入,还有充裕的时间参与训练和救援”。刘宏岩说,其中有钱和有闲是保证队员稳定性的因素之一。

很多人加入后,因为本职工作繁忙和经济压力大,待不了多久就离开了,留下的大多是经济上不是很紧张,工作不忙的人。

像杨俊杰有自己的安防公司,副队长朱国明出租重型机械,李占山和贾林尧有自己的搅拌站。

按队长刘宏岩的说法,“我们最多的其实就是村长和包工头,因为这些人在村里都特别厉害的,特别仗义,不怕死。”

但刘宏岩还是会担心大家的安全。大多数救援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出任务前,大家都要拍一张大合照。最后完成任务撤离前再拍一张,“看看谁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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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5年来,在刘宏岩的队里,没有人消失在救援过程中,每次去过回来的大合照中,一个人都不差。

8月4日,涿州的救援接近尾声。刘宏岩他们也接到去天津的调令,洪水过天津入海,当地也面临风险。他们抓紧回撤,备勤天津。

想起在北京和涿州的那惊险5日,杨俊杰记住的并非危险,而是一个个困在洪水的人和一双双发直的眼神。

他还记得,那些老百姓被救出来后,很快就会反过来帮助他们。送水、送饭,尽自己所能做些他们爱吃的东西,并提供能遮风避雨的住宿。

“我跟你说你应该体会不到,一次大型救援,你跟着到现场,你会非常震撼,中国人,大灾大难面前非常团结。”杨俊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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