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年轻人在网上求人骂醒“恋爱脑”
转自：王云嘉雷册渊
“陪伴”已经成了一门生意。
一份名为《人设与陪伴经济学》的报告显示，2025年左右，陪伴经济的市场规模或将达到400亿元至500亿元左右。陪诊、陪拍、陪跑……市面上各种各样的陪伴直击社交4.0时代孤独者的痛点，而人们更惊诧地发现，除了这些物理陪伴，原来恋爱和分手等“走心”的事情也是可以被陪伴的。花钱找骂、花钱找人陪着经历分手、花钱找人聊天，这些听起来似乎有些怪诞的行为，正真实地存在着。在各大社交和电商平台，找人“骂醒恋爱”、找“分手搭子”“陪伴聊天”等服务相当红火，不同的对象和时长对应着不同的价格，不同购买者背后有着不同的故事……恰逢七夕，我们和三位从业者聊了聊，他们中有“骂醒恋爱脑”的情感咨询师，有陪伴近500人度过心理危机的“分手搭子”，有聊天陪人入眠的陪聊师。他们的经历各不相同，但都指向了一点——两性关系可能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之一，既迷人又残酷。或许我们都该思考，当人生中一场又一场情感的疾风骤雨袭来时，我们可以怎样度过。
“恋爱脑”骂得醒吗
在七七网店首页的海报上，闪闪发光的人物形象旁一些词汇被大大地标注：“恋爱脑”“作精脑”“付出脑”“圣母脑”“自刀脑”……这些年龄稍长的人们闻所未闻的词汇，似乎成了现代年轻人情感问题的缩影。七七说，每一个词汇都代表情感中一类需要被“骂醒”的人，他们深陷情感的漩涡，无法自拔。店主七七曾经也顶着“恋爱脑”的“人设”，慢慢从分手阴影中走出来后，她抱着“自己淋过雨，所以想给其他人撑伞”的心态开设了一家售卖“骂醒恋爱脑”服务的网店。以下是她的口述——为什么会“恋爱脑”“恋爱脑”似乎是一个带着贬义的网络词汇，用来形容那些在爱情中失去理智的人。他们因为恋爱而忽视了生活的其他方面、对伴侣抱有过高的期望或者不切实际的幻想、过于依赖对方、缺乏自我判断力、在感情里总是受伤……
很多来找我咨询的人，在现实中其实是一个很优质的人，有姣好的容貌、优越的家庭和令人羡慕的学历、工作。但是他们在感情里一旦抓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就会产生焦虑，陷入反复纠缠和拉扯。为什么会这样？许多年轻人的恋爱观其实是从小被网络小说、影视剧、短视频等塑造的，在爱情里是理想主义者。他们自认为见过那种轰轰烈烈、甜甜蜜蜜的幸福恋爱，希望自己的爱情也是如此，却忘了现实中不可能这样。即使很多事情已经触碰了情感底线，还是选择硬撑下去。他们一方面自我感动，一方面又在这样的恋爱关系中感到委屈和痛苦，不知道要怎样摆脱这样的状态，于是找到了我。在来求我“骂醒”的人中，有很多留学生。他们身处异国他乡，身边没有可以倾诉的家人和朋友。有时出于隐私考虑，觉得正在经历这样的情感是一件羞耻的事，所以只能找一个陌生人袒露心声。在我的客户中，男生和女生比例是差不多的，这可能会让一些人感到意外，因为在大家的刻板印象中，好像女生更容易“恋爱脑”。其实不是。面对感情问题，不只是女生，男生有时候更“恋爱脑”、更脆弱，很多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无助。在爱情里，我们并不会因为性别而成为强者或弱者。“真爱从来不是卑微到尘埃里”我提供的服务是“骂醒恋爱脑”，当然，这个“骂”是打引号的，其实就是通过旁观者的视角帮那些还在爱情迷雾里的人看清一些本质的东西，引导他们从一段不健康的感情中走出来，所以我的语言有时也难免直接、犀利。我印象中有一个女孩子，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但她的男朋友却多年让她“隐身”，不愿意把她介绍给家人和朋友。即便如此，她还是把他排在人生的第一顺位，在她看来工作、家人、朋友都不如这个男生重要。她总是会毫无底线地去纵容对方。男生经常一到晚上就失联，她总是在不安中忍受，明明知道感情已经变质，还一直沉浸在这段关系中欺骗自己，又消耗了两三年。后来，那个女生得了抑郁症，家人以为她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因为这段感情遍体鳞伤。女孩也寻求过一些网上的情感咨询服务，但对方不是不耐烦，就是没有足够的感情阅历，只用一些复制粘贴式的话术来敷衍。找到我时，她说：“你知道吗？我都想买一瓶农药喝了算了，但我觉得我的人生不该就是这样。”我跟她聊了一个半小时。我对她说：“不要忘了，是你允许他这样对你的，他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什么，是你自己没有底线的，让他去伤害你。免费的东西是不会让人去珍惜的。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一定要拯救自己。真爱从来不是卑微到尘埃里去，祈求人家爱你，你得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好，总有一天会忘记的。”女孩现在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自己的工作上，空闲时会去听演唱会、旅游、健身。她说，自己已经完全走出来了。事实上，面对“恋爱脑”的求助，不是你跟他讲“你要走出来”，或者骂他一顿就有用的。你得告诉他做很多事情的后果，人生不只有感情，你的人生你不允许你这样去“糟蹋”。另外，做“骂醒恋爱脑”这个职业也不能太多地背负别人的情绪和命运，有时我会觉得这个故事已经很苦了，哪知道还有更苦的故事等着你。还是得让自己快速地从悲情中走出来。这些“恋爱脑”的故事也提醒我，在生活当中应该怎么走自己的人生，我们彼此都在成长。
分手后，我成了一名互联网“分手搭子”
28岁的小路现在是一名在社交平台上帮助分手失恋者解决情感问题的自媒体博主。他自述在上一段感情中，自己几乎付出了所有，最终还是“被分手”。伤痛三天后，身处他乡、几乎身无分文的他决心“触底反弹”，强拉自己走出失恋的痛苦。他一边重拾事业，继续室内设计师的工作，一边在自媒体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分手故事，并组建了一个“分手搭子大家庭”，想让像他一样正经历分手痛苦的人有个地方可以抱团取暖。一年多的时间里，小路成了近500个失恋者的“分手搭子”，并对他们提供每1.5小时连线200元收费、或每一周1500元的“分手搭子”服务，他也因此参与或陪伴过一段段感情的拉扯、破灭和重生。以下是他的口述——“哭着找我的只有一个”在大部分的人印象中，正在经历分手失恋的人是什么样的呢？痛哭流涕、歇斯底里……其实不是。在近500个来找我做“分手搭子”的人当中，哭着接通电话的其实只有一个女生，大部分正经历分手伤痛的人，能在这时候找到我，平日里都是相对独立、理性的。他们找到我以后，我会先无条件地听他们倾诉，想说什么、说多久都可以。我会在这些讲述中去捕捉他们曾经和另一半在一起时两人的状态。细节到“你上一次和前任去吃火锅是什么时候？”“你们上一次聊天的内容是什么？”往往在这些细节的回忆里，我得以描绘出这一对前情侣的“人物画像”，而不是只听分手者单方面的判断。然后我会说一些对这段感情的想法建议，解答对方的困惑，帮他们理清一些可能自己都无法觉知的问题。曾经有一个女生分手后找到我。她是大家平时所说的“高质量女性”，不仅家境富裕、高学历、工作好，人也清醒、独立。她前男友的家庭条件比她家差很多，可女生一直坚定地想跟他在一起。后来，男生渐渐地开始不珍惜、不尊重她，最终分手。其实她知道这段感情没办法走下去的原因，也知道自己必须要从分手的伤痛中走出来。但她的成长经历和周围的环境告诉她，所有问题她都能自己解决，她不能跟朋友分享，怕破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完美形象，也怕别人去嘲笑她的怯弱。我慢慢引导她去弄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也告诉她，应该更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而不是他人看法。在失恋面前，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高低，其实大家都需要一些支撑。这一年多，来找到我当“分手搭子”的人大概有这么几类：一些是在失恋后已经尝试过一些别的方式自救的人，有的人甚至会去求助塔罗牌、算命和那些感情机构，但都没有什么用；第二类是因为我的性别被吸引过来的，寻找“分手搭子”的人大部分还是女性，所以她们觉得我是男生，能提供一些男生的视角；还有一种呢，是抱着试试的态度来的，并不需要我为他们提供什么帮助。我其实是拒绝单纯当一个“树洞”的，因为如果我只是倾听而不去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走出困境的话，我会觉得愧对那一份报酬。
“左脚在地狱,右脚在天堂”当“分手搭子”成为一个职业，很多时候就需要我自己切换情绪，和他们共情。有时为了在一种悲伤的情绪中去写帖子或者去感受分手者的状态，我会先听十分钟emo（忧郁）的歌进入情绪。打个比方，如果说我自己身处的是“人间”，他们身处的可能就是“地狱”，那我认为最好的状态应该是，我的左脚在“地狱”，右脚在“人间”，我要感同身受，更要保持冷静。这种状态是很割裂的。比如我的“分手搭子”中有一个女生，她的前男友其实就是一个“渣男”，和她分手后“无缝链接”有了新的女朋友，却还继续跟她保持暧昧关系。但是女生依然抱着幻想，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和他有好结果。我不愿意把她推向火坑，跟她讲这样是不会幸福的。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只是不甘心，不愿意放手。我能做什么呢？只能像游泳教练一样，在一旁一直看着她，当她游不动、要溺水的时候，就立刻拉她一把。我不是圣人，“分手搭子”也会有自己的情绪。时间长了就会发现，有的人只是想把你拖下水罢了，他并不想解决问题、跟我回到岸边，他只是想把我当成情绪垃圾桶。有时遇到完全听不进劝导的人，或者希望通过几句话就能和好的，我都会结束“分手搭子”的连线。之前有一个男大学生，在他经历分手后的情绪反复期时，他并没有按我的建议去做，激到了对方，最后被女生删了微信。他就反过来责怪我，觉得是我的问题。直到去年过年，他给我朋友圈点了赞，我才去问了问他现在的状态。他说，后来他们还是没有和好，但失恋的情绪已经不会再对他产生什么负面影响了，反而变为了一种激励他前进的动力。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小丑。就像我的头像，也是一个微笑小丑。如果可以帮到“分手搭子”们，我做一辈子小丑也行。
孤独面前，人人平等
小薇在考研后等待入学的空档期里选择了“陪聊师”这一兼职。在这份工作中，小薇得以窥见社会中孤独的一角，从大学教师到基层工作者，再到年收入百万的精英人士，他们都有需要被聆听、被陪伴的时刻，“在孤独面前，似乎无论高低贵贱，人人平等”。以下是小薇的口述——陪伴的边界感我刚入行一两个月，总共入驻了四五家店铺，有时一天接不到订单，有时则会接到许多。这份工作似乎更适合性格外向的人，他们往往具有“助人型人格”。据我了解，除了学生，还有许多在异地工作的人选择这份兼职。他们在新城市工作，社交圈子有限，通过陪聊助人，也自助。做陪聊的人也是需要被陪伴的。我接待的顾客中，年龄最小的刚刚完成高考，最大的36岁，30岁左右的年轻人最多。他们大多在外工作，工作压力大，并伴有睡眠障碍，于是在网上找陪聊师聊天来放松紧绷的神经，以便能更好地入睡。在聊天中，陪聊师得有更早或更快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能力，才能带给顾客积极的情绪反馈。如果陪聊师本身都不开心，也会给顾客传递不开心的情绪，这是相互影响的。现在，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快速稳定自己情绪、稳定客户情绪的人。陪聊师这个职业确实需要投入情感。在我刚开始工作不久时，我遇到了一位短期包周（购买一周陪聊服务）的男性顾客。每天晚上，我们从十点多开始通话，直到凌晨。我们是同龄人，有许多共同话题，因此聊得非常开心，我就把他当成了朋友。但陪聊师与顾客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是虚拟的，一旦涉及现实生活，关系就会变得复杂，后来我删除了他的联系方式。陪聊师与顾客之间存在某种粘性，会像朋友家人一样习惯性地聊天，我不知道怎么去处理这种突然建立的亲密关系，更害怕以后这种雇佣关系结束时因为不能再像这样聊天而难过，所以我会及时抽离。后来再遇到客人问我个人信息，我就会插科打诨，也更加注重陪聊师的边界感。聊天有风险，下单需谨慎在陪聊的世界，顾客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选择陪聊师，比如年龄、职业、地域，甚至陪聊师的星座和声音……不过网上很多信息难以查证，接单的陪聊师也可以把自己伪装成客户喜欢的样子。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真实性似乎不总是那么重要。陪聊师们被分为不同的等级，如随机、镇店、男神/女神、首席和锦鲤。如果顾客选择级别较高的陪聊师，还可以试音、试照。客服会把接单的人拉到一个群里，每个陪聊师说十多秒钟的话，然后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由顾客选择。
陪聊师们有一个亲切的称呼——“陪陪”。“陪陪”也有自己的群，他们在群里分享每天的经历，寻求同行的帮助。比如一些女“陪陪”会遇到男性顾客提出聊不正当内容的要求，也有人点单专门讲恐怖故事，让“陪陪”即兴发挥编故事，甚至会让“陪陪”扮演故事中的某一个角色。这时有些陪聊师会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现在的陪聊行业有些鱼龙混杂。成为陪聊师的门槛很低，陪聊师的水平也参差不齐，如果出现纠纷，顾客很难维权。九成的陪聊机构都以盈利为目的。也有一些诈骗机构混迹其中，诱导顾客下单购买数千甚至数万元的服务。此外，对于有抑郁症、焦虑症等心理疾病的顾客，线上陪聊师不能替代有正规资质的心理医生，遇到心理危机时还是应该寻求专业的帮助。
（应受访者要求，七七、小路、小薇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