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书摘|最后的会面——追念恩师莫尔特曼

2024-06-20 10:01:19 - 媒体滚动

转自:上观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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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书·书摘|最后的会面——追念恩师莫尔特曼

《巴特与莫尔特曼管窥》

洪亮著

上海三联书店

《巴特与莫尔特曼管窥》以六章篇幅,展现卡尔·巴特与尤根·莫尔特曼两位大师与时代的交锋和彼此的互动。为各大高校哲学学者、高校相关专业的学生或哲学爱好者了解、研究现代息潮的重要读物。

最后的会面

——追念恩师莫尔特曼

文/洪亮

四月二十四日清晨,我抵达图宾根,参加母校图宾根大学和牛津大学合办的二零二四年国际潘能伯格研究大会。我已经数年没有踏足德国了,眼前的小城图宾根既熟悉而又陌生。二十四日下午的会议议程非常密集,第二天下午,在图宾根Stift的会议议程结束之后,我匆匆折返至老城的内卡河畔路,恩师莫尔特曼在家中等待我的到来。还在二十二日启程之时,就收到了他的电邮:“您现在在哪里?已经到德国了吗?到了之后给我打电话。”为了再见恩师,这是我一路颠簸来参会的动力,尽管一直都喜欢看潘能伯格的书,但单凭这一点,我不大可能会再来德国。

再次步行至贝辛格大街那条上坡,这是以前每三周或四周去恩师家中受教的必经之路,二零一一年我搬去海德堡居住,和恩师的每月定期会面却一直延续下来,直至最终离开德国。每次上坡时的疑惑忐忑和每次下坡时的感叹雀跃,都成为刻录我求学时代心灵成长的年轮,这次再度踏足上坡路,没有任何想问的问题,只想再次见到他。我们像以前那样聊天已经不再可能,恩师在德国两度感染新冠,从二零二二年开始就逐渐失去了清晰吐词发音的能力,我们的交流主要靠电邮,每次打电话基本都是我说话,他作一些简单回应。敲开他家的木门,迎接我的是扶着助步轮椅的恩师,他的面容消瘦很多,步伐缓慢,但眼神依然锐利有神。四月八日,恩师在这个住了大半个世纪的家中庆祝了九十八岁生日,我还记得,他在寄给我的庆祝会欢迎辞中写道:“每天清晨,我都对自己还活着感到惊讶,然后带着对生命的欲求进入这新的一天。当然,每天晚上我都会思考自己的死亡,这不会太遥远了……死亡意味着放手,我在为此做预备。”

在内心深处,我一直觉得恩师很可能会像哲学家伽达默尔那样,活到百岁开外,这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生活非常健康节制,更是因为他在一生之中构建了超乎寻常的人际关系,他的自传《广阔空间》里记录了很多这方面的事。在我求学时代和恩师的长期相处中,我看到了他的家庭,他和妻子温德尔的相濡以沫,他四个各有成就的女儿,他遍布全球的学生和朋友,他定期交流的学界泰斗,他繁忙的世界讲学,他的二十多个荣誉博士学位,还有他一直告诫我们的“大象般的耐心”。这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不是我们当代人在市场压力下汲汲谋求的生涯规划的产物,用我的话来说,他实现了我们大多数人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做到的与众多生命的深刻联通,人际之间的生命联通提升了他的生命强度,这种超逾寻常的生命强度成为他高寿的基础。

好书·书摘|最后的会面——追念恩师莫尔特曼

尤根·莫尔特曼(1926-2024)

在书房隔壁的会客室坐定之后,恩师看起来特别高兴,对我上下打量,我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他衰老了很多,我也迈入中年,我们的世界正在经历巨变,这个我曾经熟悉的会客室却好像躲过了时光的凌厉,沙发、书架、水墨山水、圣像、木质茶几和中国瓷瓶都还安住在这里,这里曾经是我每月接受点拨的教室。恩师发音已比较困难,我努力辨识他想讲的话,他手里拿着纸和笔,纸上是打印出来的谈话要点,以备我听不懂时直接给我看。“您现在还会继续写教授资格论文吗?”我知道他一定会问这个问题。回国工作之后,分身乏术,论文进展很缓慢,但我告诉他,一定会写完。目前阿伦特的部分已经写完,可以单独出一本德文书,但我会等朋霍费尔的部分全部写完之后再一起出。

我拿出打印好的会议发言稿,递给他,告诉他我昨天的发言主题为“无终末论则无神义论:从潘能伯格与莫尔特曼的批判性对话来看其神义论方案”。第一天的会议在图宾根的老城堡举行,恩师虽然没有参会,但毫无悬念地成为与会学者讨论的焦点之一,他和潘能伯格共同奠定了二十世纪后半叶新教神学的终末论复兴运动,彼此之间有很多类同之处,但又存在重大差异。我在会议发言中着重厘清了潘能伯格把神义论置于终末论语境的依据,分析了恩师在《希望神学》中对潘能伯格忽略犹太启示论中神义论因素的批判,以及潘能伯格在《系统神学》第三卷中对这一批判的回应。我问他,“您还记得我们以前聊过很多次您和潘能伯格之间的来往吗?”恩师想了一下,竭尽全力,一字一顿,告诉我潘能伯格二零零六年专门来图宾根为他庆祝八十大寿,发表了一篇对比他们两人三一论的论文,要我一定找来看看。得知我早已读过这篇论文后,他非常高兴。

谈话很自然地进入从前的师徒模式,就像我熟悉的那样,每个概念,每句点拨,都是在精心雕刻一个形成中的人格,这是恩师所理解的教育。从二零零六年秋至二零一八年春,我在学业和生活上的每一次前进与变化,无不被发生在这个小小会客室中的这种教育所影响。虽然现在和他讲话非常困难,不得不借助纸和笔,但短短半小时过去,一种熟悉的体验再次把我带回到求学时代的心绪,那是以前每次来恩师家的周六下午三点到四点会有的一种体验,是对一种发源于爱的人格塑造的体验,也是一种对永恒的体验。时间过得很快,我看到恩师已面露疲态,赶紧起身告辞,约定明日下午大会全部结束后再来。在我的帮助下,他颤颤巍巍起身,扶着助步轮椅,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二十六日下午,我再次来到贝辛格大街的上坡路,一路上在想,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德国。恩师为今天的会面准备了水果糕点,我们一人三小块,一壶红茶,这个待遇以前一般是我通过大型考试时才会有的,我明白,今天他是为一位他培养出来的中国学生和中国同事送行。这个临行前的下午,阳光很好,陪恩师吃蛋糕的时候,思绪飘到二零一八年五月上旬和他在吕贝克的匆匆会面,那次是去参加在德国港口城市埃姆登举行的国际卡尔·巴特大会,会议还未开始之前,突然得知他在女儿家吃饭时,食物碎屑误入呼吸道,导致剧烈咳嗽,心脏停跳,在吕贝克一家医院紧急入院,最终被抢救回来。我辗转打听到医院地址,坐火车来到吕贝克,在当天下午找到了他的病房。让我惊讶的是,恩师已经恢复如初,他穿着病号服,高兴地告诉我读完了旅行箱里带来的几本新书。到了下午晚餐时间,病房护理送来一份晚饭,恩师把其中的酸奶和勺子递给我,我坐在病床旁边,面朝窗户,一勺一勺吃起酸奶,陪他吃完了面包和酸黄瓜,具体聊了什么早已忘记,但一直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明亮。

好书·书摘|最后的会面——追念恩师莫尔特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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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书·书摘|最后的会面——追念恩师莫尔特曼

恩师说他通读了我的会议发言稿,他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问题:“在潘能伯格的著作中,能不能找到奥斯维辛这个词?”我想了一下,答道:“就目前我读到的主要著作来说,确实没有看到潘能伯格专门处理过这个问题。”恩师再次竭尽全力,一字一顿,告诉我潘能伯格的主要关注点是一种黑格尔式的目的论历史哲学,找不到这个词并不奇怪。如何从神学上切入二十世纪?在这个问题上,恩师与同为一代神学巨擘的潘能伯格差异很大,后者强调“三十年战争”对近现代世界观的深刻影响,而恩师则看重欧洲二战带来的创伤和“文化记忆”,对于他们之间这种分歧,我想日后必定会有更多博士论文和研究专著投以关注。时间过得太快,我意识到必须要进入正题了,于是打断我们的谈话:“今天见面,我其实是想跟您说最重要的一句话: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我。”说完之后,立刻感觉心中的石头落地,冥冥之中,牵动我重返图宾根的神秘力量,就是必须说出这句话的迫不得已。我带着恩师一起,一点点回忆起二零零四年十月下旬在清华大学的相遇,两个月后我视网膜脱落,两年后我来到图宾根大学,通过德语考试,通过三门古典语言考试,组建家庭,通过国家考试,提交博士论文,论文获奖,进入职场。恩师边听边点头,最后再次竭尽全力,一字一顿对我说:“你努力了。”

到了不得不告辞的时候,我再次扶恩师从沙发上站起,他靠自己的力量已经无法独自起身,他缓步带我来到书房,示意我取下书架上的六卷本康德选集、黑格尔关于上帝存在证明的文本汇编以及一本最新的阿伦特传记,要我带走。我取下这些书,转身装进书包,无意中看到自己的会议发言稿放在恩师书桌的正中央,紧挨着他那台带天线的老收音机,窗外是我熟悉的那棵松树。最后离开的时候,我走在前面,恩师扶着助步轮椅走在后面,我打开门,走到门外,回身向他告别,他挥了挥手便转身了,侧面的表情随之变得严肃。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了。

六月四日下午,我在出租车里收到图宾根大学奥古斯丁专家德承高教授的来信,不久之前,德教授在北京大学和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做过讲座,他笔调悲痛,告诉我恩师已经去世。一路之上,我放下密密麻麻的日程表,木然望向车窗之外,不停回忆恩师在家父去世之后跟我提起的人生体验,他说自己的父亲去世之后,他感觉跟父亲的关系更近了,因为父亲住进他的心里。他说的很对,我和父亲的关系在他去世之后确实更近了。在相隔八千公里的当下,我同样真切感到,恩师跟我的关系变得更近了。

六月六号,收到恩师女儿发来的讣告,葬礼将在六月十四日中午十二点举行,墓地是图宾根市立墓园。我注意到讣告和恩师妻子二零一六年的讣告一样,都引用了希伯来圣经以赛亚书第三十五章第十节:“永恒的欢乐将临到他们头上。”看到恩师会长眠在小城图宾根,而不是他的出生地汉堡,心中特别感到安慰,因为图宾根市立墓园里也长眠着诗人荷尔德林,他的名句“上帝既切近又难以把握,但哪里有危险,哪里的拯救亦会增长”,是恩师最喜欢引用的。图宾根这里还长眠着哲学家布洛赫,布洛赫上世纪六十年代来到图宾根,在这里开启人生最后一段极富传奇性的教授生涯,恩师与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的墓不在市立墓园,而是坐落在山地墓园,跟这位深刻影响了恩师希望之思的哲学家葬在同一座小城,但又不在同一座墓园,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六月整个上旬都极其繁忙,在整理六月底开设的密集课程教学材料时,我留意到《美好生活:哈佛大学跨越85年的幸福研究启示》这本书的正文末尾有这样一段话:

“想一个人,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一个可能你不知道他们对你而言有多重要的人,他可能是你的配偶、恋人、朋友、同事、兄弟姐妹、父母、孩子,甚至是你年轻时的教练或老师。这个人可能在你阅读或听这本书的时候就坐在你身边,也可能正站在水槽边洗碗,或者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国家。想想他们的生活处境。他们在为什么而挣扎?想想他们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在你的生活中为你做了什么。如果没有他们你会在哪里,你会是谁?现在想想,如果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你会感谢他们什么?此时此刻,就现在,告诉他们。”

世间万事皆有起点和终点,不知不觉,我和恩师已经相识二十年。如果您能听见,我想再重复一次那天见面时说过的话:“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现在的我。”

二零二四年六月十四日初稿于武昌

二零二四年六月十五日二稿于汉口

二零二四年六月十六日三稿于汉口

关于作者

洪亮,华中科技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在德国图宾根大学攻读博士期间师从尤根·莫尔特曼。同时任中国政法大学宗教与法律研究中心研究员、(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学术委员暨特聘教授。

资料:上海三联书店

编辑:葛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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