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2024-08-20 12:00:40 - 消息动态

转自:三联生活周刊

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在中轴线上屹立了700多年的鼓楼是北京胡同Citywalk路线上的固定景点,网友整理出在鼓楼拍照最出片的机位,网上铺天盖地是姿势不同但构图相似的照片……这股热潮让人类学博士生、法国人魏玉波很是好奇,几乎从不用社交媒体的他,在网络上开始了自己的“田野调查”。

在鼓楼“打卡”,到河南过年,去杭州采茶……在中国的诸多体验,不仅成为他研究人类学的案例,更是他理解世界多样性的入口。

文|元宵

编辑|王菲宇

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在现实中打卡是为了虚拟世界的归属感,鼓楼只是中间符号

黄昏是鼓楼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乌泱泱的人分散在红墙、路牌、石刻前,努力维持着姿势和表情。脖子上挂着各个型号相机的摄影师,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奋力抢夺出空隙,分秒必争地摁下快门。以分钟为单位,镜头前的打卡者不断轮换,“黄金打卡位”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刻。

即便在这样纷乱拥挤的现场,还是一眼就能看见魏玉波:一个头发金棕弯曲,穿着打补丁盘扣唐装的外国人。他和这里的很多摄影师都认识,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跟他们打招呼,大家也对这个挎着相机的他很是熟悉:一个在中国做田野调查的法国人,研究人类学的。

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在鼓楼前打卡的外国人魏玉波

供图:Victor魏玉波

魏玉波本名VictorWright,这是他给自己起的中文名:他喜欢中国清代画家石涛,“波”与“涛”一样,字里有水、有风、有波光粼粼的自然动态;“玉”字则源自曹雪芹的《红楼梦》,宝玉与黛玉的名字里都有“玉”。魏玉波对自己的这个中文名很满意,但是他的中国朋友们会跟他开玩笑,说这个名字很像一个五十岁的老干部。

魏玉波从小在巴黎郊区长大,大学毕业后在法国外交部工作过,也开过自己的公司。和很多外国人一样,魏玉波对中国最初的兴趣,来自中国功夫和李小龙。汉学家、诗人维克多·谢阁兰(VictorSegalen)的经历也吸引着他。这位生活在20世纪的法国人长期游历中国,对当时尚属神秘之地的中国有着自己切身的感知。

2018年,魏玉波因为工作的原因去到海南,他们计划做一系列博物馆与美术馆的项目,但因为疫情和很多原因,项目停滞了。疫情期间的停滞,让魏玉波更加希望去探索世界的多样性,他也期待开始以一种新的方式探索个体的可能性。2021年,魏玉波再次来到中国,前往北京大学就读人类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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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玉波在北大燕南园读书

供图:Victor魏玉波

2023年春天,屹立在北京中轴线七百多年的鼓楼突然在社交平台上“火了”:它成了北京胡同Citywalk路线上的固定景点,网友整理出在鼓楼拍照最出片的机位,网上铺天盖地是姿势不同但构图相似的照片……一套标准化流程,制造出一个属于鼓楼的标准化“打卡”模板。

这股网络上的热潮,让魏玉波很是好奇。“小巴黎”的第7区,矗立着著名的埃菲尔铁塔。那里每天也有许多人前去参观拍照,但大家的姿势和角度千奇百怪。来鼓楼打卡的人则不同,他们大多都是被社交媒体上的帖子吸引,互联网上总结出的千篇一律的“打卡”模板通过手机传给了不同的人。“他们拍的照片非常标准化,无非是在红墙、路牌前拍摄,十分钟就结束了,跟鼓楼没有什么关系,都不会进里面参观。”

从“打卡”的现象开始,魏玉波开始研究鼓楼对于北京这座城市的意义。鼓楼初建于元代,在明代永乐十八年确定了居于都城南北中轴线最北端的位置。在古代,钟鼓楼是城市的中心,敲出了每日的暮鼓晨钟。如今,鼓楼串联着什刹海公园和南锣鼓巷,是北京为数不多不需要预约的历史景点。以鼓楼为中心,东西两条大街与地安门外大街上遍布LIVEHOUSE、琴房、唱片店、古着店。与此同时,从大道到小胡同,一片向四周绵延的居民区,以相对低廉的房租容纳了很多来北京追逐梦想的年轻人。“30年之前,鼓楼地区在北京的摇滚中、在赵雷的《鼓楼》中,这里是人群中的归宿与冥想质地,”魏玉波在自己的小红书上写道,“也是怀旧的场所。”

作为人类学专业的学生,魏玉波就从这波打卡开始,进行了自己的田野调查。既然鼓楼的“打卡”热源自社交网络,魏玉波的调查也从社交网络开始。2023年5月20日,他在小红书上发布了一篇名为“田野调查召集贴:周日和我一起打卡鼓楼”的帖子,以此开启了他的田野调查。 在笔记里,他“假装”成一个打卡者,在营业的摄影师镜头下拍摄了一组标准化的鼓楼打卡照片。三篇帖子收获了19万次观看、超过1.2万个赞与收藏,还有近500条评论和数不清的私信。

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田野调查,从风靡社交网络的鼓楼“打卡”开始

供图:Victor魏玉波

相比于传统的人文社科领域中的田野调查,这是一次对“在社交网络上开展人类学调查的意义”进行的一次创新研究,也让收获了很多意料之外的自由表达。一个年轻的女生告诉魏玉波,“打卡”让她感到有“归属感”。一开始,他对这个结论并不理解。在他的观察里,来到鼓楼打卡的一整套流程,从最开始做游览攻略,到最终的分享打卡照片,人与人之间并不交流。但是后来,他想明白了——在大家通过相同的地点、相似的行为,通过同质化的举动,在社交平台上形成了虚拟联结。所谓的“归属感”,是个体与平台之间的连接。“尽管打卡发生在现实世界中,但是打卡的目的是在虚拟世界中完成的,鼓楼只是一个中间符号。”

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在河南十里庄过春节,“礼物”是关键词

学生时期,魏玉波在巴黎政治学院读人文科学,上过布鲁诺·拉图尔(BrunoLatour)的课。正是这位巴黎学派的哲学家、人类学家,让魏玉波发现了自己对人类学的兴趣。

魏玉波说,人类学并不像其他理工学科一样,产出某种具体的物质性结果,比如造成一座房子。但人类学帮助人们更好地了解社会、了解人的生活:不仅用文字、影像等这些方式记录人的生活,也从生活中观察并提取出一些“概念”,通过人类学的研究对普遍群体形成一些共同的了解。

龙年春节,魏玉波跟着朋友去到河南十里庄过春节,这也是他记录和观看社会的一种方式。

这是一个非常传统又寻常的中国村庄,十字路口是村子的中心,村民的房子主要沿着横纵两条路分布。在过年的时候,这里的飞檐照壁衬着大红的对联十分热闹。魏玉波明显的外国人脸庞与一口流利的中文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感,也让他成为了春节时村子里的“红人”。村民对魏玉波充满了好奇,他推杯换盏、接烟点火,毫无障碍地融入到这场中国传统盛会中。

魏玉波作为外来者,还参与了很多只有所谓同家谱的人才能参加的祭祖、庆祝、祈愿等传统仪式。这里的规矩就像是北方的室外与室内,当人站在外面的时候,陌生感是寒冷的,让人想逃离的。而真正进入到里面,却又能感受到温暖与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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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镜头记录下寻常的中国村庄如何过年

供图:Victor魏玉波

礼物,是这里的关键词。

把“礼物”作为一个人类学概念,是法国著名人类学家马赛尔·莫斯(MarcelMauss)在《礼物》一书中提出的。莫斯在书中探究人是如何通过“物的送与取”去建立与他人和更广泛社会的联结。交换礼物、交换关系是任何地方都存在的。

在讲到人类学是要做什么的时候,魏玉波说如果去河南过年之前,他没有读过这本书,他不会这么明显地发现和直接地感受到“礼物”的重要性与多样性。通过“礼物”,一个人可以快速地融入这个家庭,与家人建立更好的关系。

在河南过年的时候,魏玉波发现大家串门拜年都提着礼物,礼物有实体的,也有虚拟的。“喝酒的时候,身体是我们的礼物,社交的时候,情绪是我们的礼物。”在一席又一席的饭局里,魏玉波和当地人喝了很多酒。他感受到,聚会的气氛随着酒精浓度的上涨而变得愈发热络。“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们能够收获到反馈,如果目的共通,大家就会很开心。”

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在河南过年的时候,烟酒是礼物,情绪也是礼物

供图:Victor魏玉波

魏玉波说,如果没有朋友的邀请,他永远也不会去到十里庄过年。这次过年的经历也被魏玉波视作一次小小的田野调查。“田野调查最好的工具是我们自己,用我们的身体、工作能力与思考能力参与调查。用自己的体验与观察到的别人的体验做比较,在你与我、我与他一来一回的过程中,去更好地、更全面地了解一个社会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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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有越来越多的新区,但生活变少了

魏玉波很喜欢中国北方温暖的冬天。今年冬天,他还在朋友的邀请下去了东北小城鹤岗——一座在社交平台上也与“打卡”有着密切关系的城市。在这里,他观察到截然不同的两个群体:一群是原本的鹤岗人,一群是看到鹤岗“火”了,从外地来到鹤岗的人。

“鹤岗在网络‘火’了之后,所有人都在讨论,仿佛这里带来了某些机会。”但是魏玉波说,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来说,他们不太知道所谓的“火”能带来什么。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他们可能都没有能力找到好的角色、位置和方式来使用所谓的热度。而来到鹤岗的外地人里大多数来自南方,有一部分人因为鹤岗超低的房价而来到这里,他们觉得可以在这里“躺平”。

在这些群体之外,魏玉波还遇到了拍摄电影《东北虎》的一部分团队,包括演员徐刚和导演耿军口中的“鹤岗通”王欣。“他们是纯粹的艺术家。”耿军电影里的故事基本上都发生在鹤岗,比起热搜上的数字和话题,耿军电影里的鹤岗反而更让魏玉波看见这座城市的真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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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朋友的邀请下,去探访在网络上爆火的东北小城鹤岗

供图:Victor魏玉波

但魏玉波觉得,因为在鹤岗待得时间很短,自己并没有真正进入这座城市。对他来说,北京和巴黎才是最熟悉的地方。

大学毕业后,他和其他读人类学、社会学的博士一起做人文社科领域的咨询,也在巴黎进行过社会创新项目。巴黎常被分为“大巴黎”和“小巴黎”——“小巴黎”一般指位于城市中心的Zone1、Zone2,这里繁华、拥挤、房租贵,穷人只能住在外围的大巴黎。

魏玉波解释道,在巴黎,如果当地政府想要开发一个地区,会先拟定一个期限,将一些空间以便宜的价格给到从事社会创新的人。这些人会在其中通过展览,社会实践等方式来聚集人气,之后政府再进行这片区域的开发与建设。“在这种城市化的进程中,贫穷的人离巴黎中心越来越远,生活越来越不方便。而更多富有的人,在新区享受5欧元一杯的咖啡和随处可见的精致Brunch。”魏玉波认为这些新城区的建设带有排斥的逻辑,生活在这些区域中的人,社会形态被同质化了。魏玉波和同伴的目的是在相对贫困的社区创建一个创新型空间,通过组织与策划不同类型的活动,让具有开发与创新能力的企业去思考如何设计产品或服务,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以实现一个更平等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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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载着儿时记忆的巴黎和现在居住的北京,是魏玉波最为熟悉的城市

供图:Victor魏玉波

北京,或者中国大多数城市,在某种意义上也与巴黎很相似。新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空。“就像一棵树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长成茂密的模样,”坐在北京二环的繁茂树荫下,魏玉波说,“一个新区贫瘠的生活也与老区的丰富多元无法相比。”

他的生活围绕着北京二环展开。他住在胡同小院里,因为喜欢这里独特的审美,“很有灵性”。在采访的过程中,我们辗转了几个地方,从小院里到胡同里的台阶上。我们不断看着很多人从胡同里穿过——骑自行车的、买菜回家的、瞎溜达的、放学的、串门儿的、旅游的,不时还会有几只猫跳上屋檐。相比新区“同质化”的社会形态,胡同中不定时发生的“意外”意味着群体的丰富性与复杂性——抽象的人类学名词在这个生动的空间中有了具象的画面。

一个外国旅行团经过,魏玉波看着那群乌泱泱的中学生,对我说:“这是一群法国人。”他话音刚落,逐渐靠近的中学生带着越来越清晰的法语聊天靠近我们。魏玉波也说不清楚是让他认出了这群法国人。“一种人类学的直觉。”他笑笑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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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道士、人类学家,都是一种看世界的角度

因为在社交媒体上进行的田野调查,魏玉波成为了一个“网红”,而据他说,在来到中国之前,他不怎么使用社交媒体。后来他身边的朋友都在使用,魏玉波也慢慢习惯起来。因为成了“网红”,不少媒体通过社交平台找到他,希望进行采访拍摄。这些需求里,魏玉波拒绝了很多。因为在他看来,大多媒体只是希望拍摄一个在北京的老外,或者印证早已存在的对老外的刻板印象。“他们只是把我作为一个可以被话题经营的对象、一个典型,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虽然一直开玩笑自己“成为了网红”,但是魏玉波一直在尽可能避免真的成为网红。在魏玉波看来,真正的网红会尽可能把自己放在一个身份下面,也就是所谓垂直领域。但是他恰恰相反,在他的社交平台上,有日常生活、学习、旅行、田野调查的分享。还有一些奇怪的角色出现——比如“道士”。

从18岁开始,魏玉波就对道家很感兴趣。道家思想最初是他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途径。在法国,《道德经》有十几个不同的翻译版本,书中的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在不同的翻译中也都不一样。来到中国学习之后,魏玉波在旅途中总会见缝插针地找当地的道观。在拜访道士的过程中,他都问他们关于“道可道,非常道”这句话的理解。但是却得到了五花八门的答案。

魏玉波觉得道家文化中的模糊不明和不被定义是非常有趣的,就和他名字中的“玉”一样,玉介于蓝绿之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颜色,也是中国文化中所特有的颜色。不同的身份或者不一样的事情,都是魏玉波探索世界的一种方式。“我下学期的目标是学习文言文,可以用中文去看这些中国的经典。翻译虽然能够让我了解它们的一部分,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我怎么样可以通过了解自己去了解它们的意思,从而更了解我自己的生活。”

一个鼓楼“打卡”的法国人,在网络上做田野调查

因为对道教文化感兴趣,他来到道教文化的发源地青城山

供图:Victor魏玉波

在魏玉波看来,人类学家也是一种身份——虽然自己目前还不是人类学家,只是一个学生。“最初人类学这个学科是研究所谓的原始人和原始社会。但现在人类学中不去区分原始和现代,而是更关注人类的多样性。”在他看来,人类学与社会学的区别是,社会学更关注广泛背景下的社会关系和集体行为,而人类学更从边缘开始向中心思考问题。

“在人类学中,我们的工作能力、思考能力、不同身份以及自己的身体力行,都是学习和研究的工具。”魏玉波说,通过这些方法和工具,并不是为了得到个人化的结论。不管是鼓楼打卡、十里庄过年还是鹤岗之行,都是魏玉波在开始自己正式的研究课题之前,所做的小小的田野调查,以此作为人类学专业与中文学习的训练。

2024年是魏玉波在中国待的第三年,他去了中国许多地方,做了许多事情。他去杭州采龙井茶,把嫩叶从茶树中摘下来再做成茶叶的过程,让他与8000多公里外自己在家乡法国酿造葡萄酒的记忆重叠起来。他还跟随旅游团在三峡坐游轮,在古迹前合影,甚至为了团的行程还将闹钟调到早上六点。去到孔子的家乡曲阜拜访当地的书院,他发现“那里的学生学习除了英文之外的拉丁文、古希腊语、梵文,积累知识不是为了考试,而是学习怎么做人。”魏玉波心里在想这是否也是一种儒家的振兴。四川青城山、云南沙溪古镇、呼伦贝尔的草原,江西的鄱阳湖……他在每个地方都感受到不一样的中国文化与审美情趣,同时作为一个人类学的学生去思考这背后的人与社会的意义与关联。

在中国的三年里,他去到了很多地方,感受了不同地域的文化

供图:Victor魏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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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从一个socialactivist(社会活动者)重新变成一个学生,是因为我发现没有足够的学习、足够的经验之前,我能改变事情的能力有限。也许我以后也不一定回到自己当初的工作中,但是我会尽量做更多的训练,获得更多的知识。”

采访最后,一只鸟从我们的头顶飞过,洒落了一团白色,落在魏玉波的麻布唐装上。魏玉波说,不管是中国和法国的文化里,这都代表了一种幸运。

*文中图片均来自小红书博主@Victor魏玉波

排版|吴佩珊

审核|贾冬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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