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琐记 田埂上那些美好的事物
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稻田琐记田埂上那些美好的事物
小朋友在稻田上享受丰收的欢愉
谷穗金黄,这是属于秋天的色彩
收获季,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
周华诚父亲周全仔被戏称为“稻田大学”校长
巨型稻田画,勾勒金秋的喜悦
春天秧苗青青,雨雾朦胧;秋天水稻金黄,天空高远;再过不久就是冬天,稻田空旷而寒冷,万物凝止,直到又一个春天来临。时间就是这样周而复始。
傍晚走在田埂
天地之间,田野之上,令人情不自禁地赞美大自然的丰富与精彩
花香满径——我是说,田埂上美好的事物太多了。
金银花是攀爬行状,在灌木丛中开出袅袅娜娜的双色花朵。水芹的白色小花细密而整齐,从水沟里举起花束。盛大的柚子花香已然落幕,在与这个季节擦肩而过时还留下一丝余香。天地之间,田野之上,此刻是草木们的大房间,我要颂赞它们的丰富与精彩。
那是五月二日的傍晚。两位朋友来看我,我把他们带到了田埂上。我用这样的方式会客,端出大自然的果盘——蓬蘲(土话叫作“妙妙”),红通通的,却不多了,只有少数几颗藏在叶片底下。无疑,这是村里的孩子们巡查好几遍之后遗漏下来的。我们如获至宝,摘下来丢进口中,立马尝到了童年的滋味。
酸模(土话叫“酸咪咪”)正在结它的果实,其果实薄片状,一串一串好看极了,仿佛是枝头挂满的风铃。揪下一根酸模,把茎放进口中细嚼,能嚼出酸溜溜的味道,可惜已经很老了。
野燕麦高出别的杂草一两尺,弯腰垂挂它的果实,这种燕麦仿佛是一种粮食,居然迫不及待,在这时候已率先奔赴成熟之途。揪下野燕麦的果实,放进嘴里嚼,能嚼出甜丝丝的混合了青草汁水的味道。它的米浆像奶一样白,尚未凝固。朋友揪了几把野燕麦扎成一束,可以用作插花的好素材。
桑葚也快要成熟了——我们在田头发现了一棵桑树,上面结满果实,可惜想象中的黑紫色果实一颗都没有出现,大部分都只是有点点猩红,果子口感偏酸。一只蚂蚁在桑葚枝上勤勉来回,探头探脑,我认为它已经把每一颗果实的成熟日期编排好了。没有谁能比它更了解这些桑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霸道地摘了几颗桑葚来吃——跟对待任何美好的事物一样,除了尽可能多地打开感官去感受,你别无他法。
天籁鸟语乐团
真正原生态的艺术现场,音色之美纤毫毕现、纯洁无瑕
那是五月二日傍晚的稻田。朋友来看我,我就把他们带到田埂上,大地田野,此刻俨然是我的居所。我邀请朋友驻足,细细聆听鸟语。鸟儿们的音色极为丰富,长的短的,低声部和高声部,转调、奏鸣曲、小夜曲……毫无疑问,这是一场盛大的演出。
这么多种类、如此繁复而长时间、这般阵容庞大的演出,显然把朋友们震撼到了。我问他们,对鸟语乐团的演出有什么看法?他们认真思考,字斟句酌地说:“天哪!没想到,稻田里真的有这么多鸟鸣!而且这么清晰!”
是的,他们曾在我的微信里听到过鸟鸣,那是我用手机录的《十二秒鸟鸣》;但是,一旦置身于真正的原生态的艺术现场,那纤毫毕现、纯洁无瑕的音色,足以让他们感到震撼。
我负责任地说,用任何摄录设备记录、存储、传输这些鸟鸣,都会使鸟鸣的美好损耗过半。每一只鸟儿对于自己声音细微之处的处理,都有它自己独到的见解,每一次发声都融入了它的半生经验。我觉得,用手机摄录和传输是对美好声音的轻慢。此时的寂静之声,唯有闭上眼睛,用耳朵细细聆听,用心灵来触摸感动。
白鹭两三只,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展翅起飞,过一会儿又有两只从田间起飞,再一会儿又有一只起飞,随后降落。灰头麦鸡、须浮鸥、四声杜鹃、雨燕、树鹨、山鹨、灰山椒鸟、白头鹎等,这些鸟儿,都是我们稻田里的常客,它们就在这个黄昏,就在眼前这片尚未翻耕的稻田里起起落落。我无法言说,无法让鸟儿们感受或相信我的热切,它们对我的态度毫不在意。在这一点上,我发现自己确实是一厢情愿。
这是五月二日傍晚,在田埂上发生的一切。后来,两位朋友就在田埂上蹲下来,在鸟鸣声中、在花香与果实的诱惑下,把草茎或别的什么塞进嘴里咀嚼;或者把头探到草丛中去;或者有一刻,甚至直接趴到野燕麦丛中了。
是的,当我们来到这片稻田,就会回归到天真如孩童的状态,正如诗人里尔克所言,“无论如何,你的生活将从此寻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该是良好、丰富、广阔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说出的多得多。”
秋收获稻之喜
在田间,无所事事的时光都成为一种享受
到稻田去的时候,只觉得莫名愉快。
一个人带着相机悄悄就去了,趁着太阳还挂在西边的矮山头,余晖仍洒向田野——正是好时候,这会儿红蜻蜓在稻田上空密集飞舞,蝉鸣已不再声嘶力竭,小山雀在乌桕树上叫个不停,还有各种各样的飞虫,在稻田上飞来飞去。我纳闷,小飞虫不知道此时正是危急时刻吗?所有的敌人都在虎视眈眈——青蛙、飞鸟,甚至蜘蛛。
我在稻叶丛中蹲下身来,守株待兔,看一只青蛙如何收拾一只青虫,一个蜘蛛如何请君入瓮,还有红蜻蜓为什么飞得那样欢快,童年时候遇见你是在哪一天。
在田间无所事事的时光都成为一种享受,但我其实是一个南辕北辙的农民。到了秋天,稻谷成熟,我家的田并不显现出一派沉甸甸的丰收景象,至少很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家的水稻产量不如邻居家的——他家的水稻是杂交品种,一串一串稻穗就像一咕噜一咕噜的葡萄。我家的水稻是常规稻种,此时还伸着执拗的脖子,青筋暴怒,像个愤青。不过老实说,水稻种成这样,我并不觉得丢脸,我们少施化肥、少用农药,谷粒奉与虫子、飞鸟同享,能有如此收获,吾心甚慰。君不见,我在这片稻田还收获了此时此等悠然自得的美好时光吗?
若以游戏之心来看待劳作,则农事也不再辛劳。这是我的个人观点,虽然也许会有人觉得有些偏颇。
割稻之季,我在群里呼朋唤友,来玩呀,来玩呀!然后,朋友们带着娃、开着车,从四面八方啸聚而至,把村里的一条主干道都给堵了。乡亲们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老人颤颤巍巍来问:“娃子,你家办什么喜事?”
我说,获稻之喜。
劳作抑或游戏
从五月到十月,水稻生长,这片稻田向真诚的人敞开怀抱
居然真有那么多人,都是奔着“玩”来的——没有人责备我忽悠大家来帮着干农活。
现在城市里的人离大自然太远了,偶尔去趟公园,在公园的两棵树中间仰头,闭眼,深吸一口气,就能露出享受的神情。而在我们乡下,那么充足的纯净空气,大家即便是来到我的稻田挥汗如雨,也觉得是值得的,因为从来没有这样“玩”过。真的,你何曾这样脱了鞋袜,放开束缚,丢掉身段,挥洒自如,参与到一场稻田游戏当中?
一位摄影家,在我们家稻田开了一次摄影展。在一场收割劳作开始之前,他从行囊里掏出冲洗放大的照片,郑重地布展——把照片一张张夹在稻穗上。那些照片是他好几次偷偷到稻田里拍摄所得。从五月到十月,水稻生长,他看见了一片稻田的时光流逝。这样的稻田摄影展,大概在全国算首次吧——时间如此之短,展览时间不过一个小时,一小时之后,我们就把展览撤了;规模如此之小,观者不过五六十人;仪式如此素朴,没有领导讲话,只有一位“稻田大学”的校长——我爹,他叉着腰,乐呵呵地笑着说:“拍得真好!”因为照片上的人正是他自己呀。
又有一年春天,我们在田里插秧,二三十个孩子,从幼儿园到中学的都有,纷纷坐在田埂上画画。有的孩子画完,就蹦到田间去,泥水飞溅,孩子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泥水中间。
还有一个孩子,当我们把田间的空隙都插满了秧,他还不舍得离去。田间水光映着天光,远处青山空蒙一片,四野宁静,一个孩子站在天地之间,草木生长,瞬间感觉他就是小时候的我。
水稻收割,多在寒露前后。村里人们打板栗、挖番薯、摘南瓜,收获各样的果实。我们在田间收割,第一个人拿着镰刀下田,大家陆续走到田野中间,收割600株水稻。直到把水稻收割完毕,脱粒,稻草扎成把,人群散去,稻田归于宁静——有一台摄像机从头至尾记录了这一切。这58分钟的收割过程,后来制作成一部只有十五秒钟的动画,被命名为《TIME》(《时间》)。
这是一次稻田里的艺术实践,每一个来到田间劳作的人都是这部艺术作品的创作者。在这个创作过程中,我们看见时间的流逝,看见春天秧苗青青,雨雾朦胧,秋天水稻金黄,天空高远,再过不久就是冬天,稻田空旷而寒冷,万物凝止,直到又一个春天来临。时间就是这样周而复始。这样一次稻田劳作,使我们想到自己的一生,想到爱,想到世间珍贵的事物……就这样,一片稻田,以一种诗意的方式,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一位油画家来到稻田,他背着画架和各色颜料,在田埂上创作了一幅作品;一位北京姑娘来到稻田,低声唱了一首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歌谣;一个我已经不记得名字的伦敦女孩来到稻田,以她自己的方式写下几十行诗句;还有一位说阿拉伯语的人类学博士来到稻田,把我写水稻田的一篇文章翻译成了鸟爪一样的文字,传播到他自己的国度……
然而,我还是要说,这一片水稻田并没有多少微言大义的性质,它只负责虫鸣、鸟叫、蜻蜓飞舞、万物生长、冬去春来、周而复始,它向真诚的人敞开怀抱。至于是不是每个来客都能看见它最有意义的部分,它沉默不语,亦从不给予提示以及任何保证。
编辑手记
九月,稻谷入仓。
近段时间,秋老虎还在发威。午后,只要在田里站上片刻就会汗流浃背。但是,水稻喜欢这样的天气。在热烘烘的空气里,稻田蒸腾起粮食特有的香气。
周华诚家的四亩田种了两种水稻,一小部分是袁隆平研究培植的杂交水稻,大部分是中国水稻研究所沈希宏博士提供的“包公子”——“包公子”称谓来自一个“稻友”的网名,该品种个矮、体壮,抗倒伏。
趁着天气晴好,周华诚的父亲周全仔将晒好的稻谷倒进谷仓。干透了的谷子像金灿灿的小瀑布,从谷仓顶部倾注而下,摩擦出柔细的“窣窣”声。周全仔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是村里少有的高中生。周全仔做了大半辈子的电工,同时也一直在操持着自家的稻田。
2014年,周华诚决定为父母、为村庄做一件事——在网上发起“父亲的水稻田”众筹项目,邀请生活在城市的人和他一起,走进他的老家——浙江衢州常山的稻田,感受春种秋收,体验农耕生活。
从杭州到常山,再到周华诚的老家五联村,有两三个小时车程。在“父亲的水稻田”这一项目发起之前,周华诚和很多离开家乡的年轻人一样,只在重要的节假日才会回家打一趟,与父母可聊的话题也不多。“我说的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我没兴趣。”周华诚当过医生,在媒体干过,后来回到老家,在乡村耕耘劳作,书写生活。最终,稻田缩短了他与父亲的距离。
因为这片田,很多朋友从四面八方赶到这个浙江西部的小山村,他们因一株株水稻而结缘,互称为“稻友”。曾经安静的五联村渐渐热闹起来。
这片田,连起了周华诚所熟悉的城市和农村,让他更加理解了以土地为生的父亲,也让更多的人在体验传统农耕文化的同时,更深地感知到了土地的意义。
聚焦版《新村居记事》栏目将编发两期周华诚为自家稻田新写的文字。十年过去,在周华诚眼里,父亲这片水稻田已经长成了两片。一片,种在地里;一片,种在心中。在土地上种的是粮食,在心里种的是文化,是对中国传统农耕文化的重新表达和传播。
本版文字周华诚本版图片据新华社、周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