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除身体里的“定时炸弹”
看到小区里被轮椅推着的失能老人,张兰(化名)曾经不止一次地想,那可能就是自己将来的样子。
她很难不这么想。
27岁那年,张兰的母亲因为脑溢血去世;8年后,又是脑溢血,父亲随母亲而去;又过了3年,她本人也患上高血压。
张兰在家里排行老五,她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全是高血压。大哥在50多岁时,还发生过两次脑出血,虽然抢救及时,却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现在经常言语不清,头脑“断片”。
从发现高血压开始,张兰就坚持吃降压药,最多的时候4种药联用,一次吃“一大把”,但始终没能把血压控制下来。在她的印象中,血压最高达到过190mmHg(收缩压达到140mmHg即为高血压,超过180mmHg属于重度高血压)。
母亲是59岁走的,张兰把59岁当成了自己的人生大限。“最后能像大哥那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近在眼前的亲人因为突发心脑血管疾病“死的死,残的残”,让她心怀忧惧。在我国,高血压是导致脑卒中和心血管疾病的首要危险因素——就像埋在体内的定时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将血管爆破。
不过就在2023年,一次微创手术,却奇迹般地拆除了她体内那颗“炸弹”的引信。这一年她刚好60岁。
张兰做的是肾动脉交感神经射频消融术(RenalDenervation,RDN),具体来说,是通过导管介入,实施射频消融阻断肾动脉交感神经,从而降低血压。这是一种针对难治性高血压的全新治疗方式,2021年在乐城国际医疗旅游先行区率先引进。
张兰正是在乐城接受RDN疗法的首批患者之一,术后一年多,她的血压一直在正常范围,维持服用的降压药也从4种减少到1种。这样的效果让她喜出望外,仿佛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瑞金医院高血压科副主任许建忠是国内最早接触RDN、目前完成手术数量最多的临床专家之一,十多年前就在国外学习了RDN技术并参与相关研究。据他介绍,在临床研究阶段最早接受该手术的患者,降压效果已持续超过10年。
据推算,目前我国有2.45亿高血压患者,血压正常高值人数4.35亿。据相关调查,多年来,我国成人高血压控制率仅9.7%~16.8%。[1]海南省人民医院心血管内科副主任王圣表示,我国高血压控制率偏低,除了生活方式不健康,要么是降压药难以见效,要么是患者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坚持服药。他认为,随着RDN技术的应用推广,高血压治疗手段更加丰富,将对我国高血压防治产生非常大的推动作用。
截至2024年8月,国内已有包括美敦力RDN系统在内的三款肾动脉射频消融产品获批上市,目前正在逐步推广应用。可以预见,随着越来越多医疗机构引进该技术,未来将有更多像张兰这样的患者,借助RDN疗法摆脱高血压的阴影,迎来全新的生活。
“定时炸弹”
目前,在导致我国居民死亡的疾病因素中,心脑血管疾病排名第一,而这两种疾病都与高血压紧密相关。
时隔多年,张兰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年腊月二十七,家里刚备好各种年货,母亲躺在床上就犯病了。
“抬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是深度昏迷。”直到大年初一凌晨3点停止呼吸,母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一句话也没说上。”
8年后,张兰父亲从发生脑卒中到去世的过程如出一辙。“一个人在家摔倒了,第二天早晨我侄子过去才发现。到医院也是深度昏迷,临终一句话也没有。”
另一位来自河南的高血压患者薛钰(化名),父亲也是因脑溢血去世,当年不到70岁。
“不知道他有高血压,只听他说整天头不舒服。”当时薛钰在县城上班,父亲住在镇上,发病后拉到医院,家人才给薛钰打电话,等她赶回去,父亲已经不行了。
“感到可后悔了。”时隔将近20年,谈起父亲的死,薛钰还没有释怀。那时候父亲虽然感到头不舒服,却不愿去看医生,“他说我没病,能吃能喝的,我们对这个也不懂,如果能尽早给他治疗,至少能控制一下。”
“高血压的并发症,不是一天产生的,而是一个长期缓慢的过程。等到发生急性心脑血管事件,就已经晚了。”王圣说。
“前期没有任何不舒服,”张兰回忆,有一段时间血压升到160,自己都没有什么感觉。医生警告她,这种情况更加危险,因为身体已经适应了高血压的状态,“哪一天你倒下了,自己都不知道。”
实际上,随着年龄增长,她也开始觉得不对劲。脑子犯晕,经常分神,“跟别人说话,如果旁人一打岔,我就不知道刚才说的是什么。”“出门总是觉得自己没有锁门,有一次我做着饭就走了,女儿回来一看,锅都烧干了。”
后来,她的体力也逐渐变差,“气上不来,跟别人走路干什么都跟不上。”医生检查发现,由于高血压的影响,她的心脏已经出了问题。
为了密切监视体内的“定时炸弹”,避免发生意外,随时随地量血压成了张兰多年来的习惯。“好几个血压计,家里放一个,出门带一个。”
意外还是防不胜防。就在2018年,一天下午,她独自到外面散步,走着走着就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就趴倒在马路上,脸已经肿了,身旁不时有车辆呼啸而过。
张兰的家人也有学医的,大家分析她摔跤的过程,人摔倒时会本能地用手撑地,她当时没有撑手,是一头栽出去,“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当年医生对她说过的话,没想到真的应验。
摔了这一跤,张兰越来越感到“大限”将至。“我经常给姐姐讲,我过60岁生日那天,就算活过妈妈了,已经够了。”
“拆弹”
高血压可分为原发和继发两大类,其中约90%是原发性高血压,只有少数是其他疾病引起的继发性高血压。
对继发性高血压的治疗,首先需要排除其他病因,如糖尿病、肾病等;对于没有明确病因的原发性高血压,在介入疗法出现之前,主要干预方式有两种,一是生活方式改善,二是药物治疗。
许建忠坦言,生活方式改善对降血压作用非常有限,因为只要患上高血压,就需要终身对血压进行管理。要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健康饮食和运动、戒烟戒酒、不熬夜……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张兰是新疆人,和其他在新疆生活的人一样,提到当地的饮食,她很自然地开始列举大盘鸡、手抓肉、烤全羊、烤馕……“还是不够清淡。”
薛钰今年65岁,十多年前,她在北京做生意,经常忙到夜里12点甚至1点才睡觉。也就是在那期间,她查出了高血压。“头憋得不行,都没空去医院,最后去到医院跟医生一聊,他都不叫我走。”
来自上海的孙洋(化名),今年40多岁,爷爷和父亲都患有高血压,而他本人的高血压史从26岁就开始了,当时血压一度飙到200多,“头痛得像要爆炸,紧急拉到医院,打了一针什么药,才暂时压下去。”
对孙洋而言,保持健康生活方式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但他仍然做不到。过去,他长期在一家国际航空公司从事货运工作,“生活节奏就是日夜颠倒,说加班就加班了。”
长期保持健康生活很难,长期坚持服药,也并非易事。目前市面上的降压药多达上百种,归结起来就是通常所说的地平(钙离子通道阻滞剂)、普利(血管紧张素转化酶抑制剂)、沙坦(血管紧张素受体拮抗剂)、利尿药、洛尔(β受体阻滞剂)等五大类。一种药不见效,就换另一种,或者多药联用。
不过,各种降压药的副作用也常常令患者心生忌惮。
薛钰吃了十多年降压药,遇到最大的问题就是咳嗽。“每天晚上12点到1点准时咳嗽,一夜都睡不好。”其他时候,闻到烟气、冷空气,甚至蒜味都能引起咳嗽。薛钰到医院检查,CT、气管镜、肺功能都做过,都没查出问题。最后医生问她,是不是吃降压药了?果然,停药之后,一晚上都没咳。
张兰吃降压药的时间更长,种类也更多,最多的时候,每天早上四种药一起吃,但血压仍然很难降下来,不仅如此,其中一种药还让她天天牙龈出血,到医院检查,甚至出现了贫血。和薛钰一样,把那种药减掉以后,牙龈也马上不出血了。
除了因为副作用停药,许建忠在临床实践中还经常遇到一些患者,“就是不愿意吃药,吃几天忘几天,根本没有效果。”
孙洋大概就属于这一类。过去十几年,他换过好几种降压药,效果都不太理想,经常隔一段时间就停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仗着年轻,对身体不太重视。
事实上,作为80后,他的资料搜索能力很强,对高血压已经有非常多的了解,“除了吃药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案”。发现药物难以控制血压,他多少有点“破罐破摔”,不仅服药断断续续,“男人有的那种坏习惯(比如抽烟喝酒),基本上都有。”
但就在一年前,当一位学医的朋友说起RDN手术能治疗高血压时,他马上就来了兴趣。“自己上网查了一下到底是什么技术,我不是医学专业的,但它大概的原理,我还是能看懂。我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简而言之,肾动脉交感神经消融,可抑制过度兴奋的肾动脉交感神经,从而对高血压的多个诱发因素产生影响。
许建忠介绍,目前RDN获批的适应症,一个是难治性高血压,一个是药物不耐受的高血压。“比如有的患者吃了三四种药了,再给他加一种,效果也不是很好;还有的吃药过后血压没下降多少,药副作用倒出来了。总之就是药物治疗性价比不高的时候,应用手术治疗是比较适合的。”
孙洋从了解到RDN,到决定去做手术,只用了一周时间。一个月后,排到医生的档期,做完各种术前检查,他很快就在乐城完成了手术。
张兰也是在2023年接受了RDN手术,但她早在2021年就通过学医的女儿了解到,乐城先行区正在开展这种术式。
“当时觉得不可思议,没听说过,人们都说糖尿病和高血压,谁说能治好就是骗人。”张兰的女儿是留过洋的医学博士,她告诉母亲,RDN在国外已经是很成熟的技术,只是中国还没有引进。听女儿这么说,张兰放心了,然后就联系乐城的医生。因为疫情,安排两次手术都没做成,最后拖到了2023年。
被咳嗽困扰多年的薛钰,一直期待能有更好的方法来治疗高血压,这样就不用吃药,也不用咳嗽了。不过,当在海南工作的儿子告诉她,在乐城可以做RDN手术时,她还是将信将疑。但她相信一点,通过血管介入,能够治疗心脑血管疾病。因为儿子之前得心脏病,就接受过介入治疗。
于是在2022年,薛钰也到乐城接受了RDN手术。
“如释重负”
RDN是一种微创介入手术,过程并不长。孙洋记得,自己从进手术室到出来,前后大约一个小时。
没得过高血压的人,可能很难体会一个血压高了一二十年的人,突然降到正常血压,究竟是什么感觉。
做完手术,孙洋跟医生聊天,他感觉整个人好像变得平和了。在以前,他是个脾气有些急躁的人。医生说,很多高血压的病人,“火气”都比较旺。如今,血压降了,他的“火气”似乎也消下去了。
薛钰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我父亲那时候看着好好的,得上病,两个小时就没了,还是很害怕的。现在感觉心里边一个大石头放下了。”
张兰是在下午做的手术,第二天早上拆掉监护设备,当时看血压,已经恢复了正常。她在医院又观察了一天,第三天就出了院。
手术前,女儿告诉她,“肯定有效,但是效果能有多好,与你个人的自身条件和年龄有关系。”张兰知道,这是女儿在对她进行“预期管理”。“我就想,能比以前好,我就很高兴,但没想到这么好。”
许建忠介绍,从他做过的RDN手术来看,“对于交感神经比较兴奋的患者,效果会更好。”
王圣总结,相对年轻、心率较快、舒张压高、血压变异大、肾素水平高的患者,接受RDN手术的效果比较好。他同时也指出,高血压的发生机制复杂多样,RDN技术可以对特定机制产生影响,但还不能完全替代药物治疗。“RDN、药物治疗和生活方式改善,三驾马车并行,医生与患者配合,最后达到血压稳定管控,这是我们希望实现的目标。”
如今,距离张兰和孙洋做完手术都超过了一年,他们的血压一直保持在正常范围,服用的降压药都减少到一种。薛钰则没有再服药,除了手术后的几个月里,血压偶有小幅波动,到现在为止也一直保持正常。当然,她的咳嗽也自动好了。
关于RDN术后是否还要继续吃降压药,专家表示,绝大部分患者都应该继续吃。有可能停药的,是那些原本血压就不太高,服药数量不多(比如1-2种)的患者,以及药物对高血压发生机制影响非常小的患者。
重新出发
张兰早在2008年就考了驾照,但她过去很长时间都不太敢开车,因为不小心就走神,闯了红灯也不知道。现在她感觉头脑清爽了很多,对自己的血压也很有信心,出门不用带血压计,不用记小纸条,并且可以放心开车了。这个暑假,外孙去上兴趣班,都是她开车接送。她还有更大的计划,就是跟几个好朋友一起,来一场国内自驾游。
薛钰的生意早就不做了,她和老伴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照看两个上小学的孙子。“每天做三顿饭,接送孩子,还有家务什么都干,一天到晚不忙得不停……”
薛钰说,带孩子比以前在北京还累,但好在血压没了负担。如果自己身体都不好,可能还需要儿子来照顾,更不用说帮着带孙子了。
之前,孙洋因为高血压引起的一些并发症,身体需要调养,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单位。现在他不仅恢复了正常的作息,也更加注重养生:烟酒尽量减少,超市购买食品,也开始留意配料表,有“科技与狠活”的一概不买。
他正在备战法律职业资格考试,打算开启一段全新的职业生涯。
对孙洋而言,血压控制住以后,自己也像迎来了一个全新的身体,“原先治疗没效果,哪怕有些东西稍微改变一下,也于事无补。现在有了效果,你就总想保持下去。”
(张兰、薛钰、孙洋均为化名)
[1]https://www.chinacdc.cn/gwxx/202208/t20220805_260700.html
(本文来自第一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