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隐没与探触

2024-01-30 05:00:25 - 北京日报

付希娟

2024年伊始,大提琴演奏家王健“走进”国家大剧院。

这场“王健大提琴独奏音乐会”,是2023年国家大剧院五月音乐节闭幕演出的实况录像。王健为观众带来了半套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简称“大无”组曲),分别是G大调第一组曲、c小调第五组曲、C大调第三组曲。

世界各地的乐迷们跟随着王健的琴音,穿越时光,沉浸于巴赫谱就的广袤、深邃又瑰丽神奇的艺术宇宙中。而身在欧洲的王健,也在网络上观看了这场音乐会。时空迥异,演奏者和乐迷们天涯共此时,实现美妙共振。

如此“似隐若现”的状态,似乎也可以用来比喻王健的艺术人生:生活之中,他乐于隐没自己;而沉浸艺术,他则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敏感探触。

王健:隐没与探触

“还清了房贷的心情”

为了更好地对这场线上音乐会进行导赏,国家大剧院特意派出摄制组远赴上海随行采访了正在新年巡演中的王健。

提倡少而精致的王健,不太喜欢一场就拉满全套巴赫。每场音乐会,他都会拆分组合出半套组曲来演奏。他说,巴赫的“大无”组曲只有两首小调,非常重要。由于两首小调组曲都具有孤独阴郁的气质,为了让人感受到光明的力量,他习惯于将其放在中间演奏。

这场音乐会,他特意将c小调第五组曲,提前到C大调第三组曲前演奏,是想让观众感受从孤独走向阳光的过程。当音乐从沉郁的c小调第五组曲进入到明亮辉煌的C大调第三组曲时,一位乐迷在线上直播间留下评论,“经过纠结、出逃,终于遇见伊甸园。”还有乐迷调侃地表达自己的感受,“还清了房贷的心情”。

2010年,王健曾在国家大剧院演奏全套巴赫“大无”组曲。“三天演奏完,每天两首。”有幸前后两次在大剧院现场观看王健演奏的一位北京乐迷,在社交平台回忆说:“当年的安可曲是第四组曲的一段,大师说是‘小指自杀式项目’,记忆犹新!”

有幸到现场聆听大师的演奏毕竟是少数。线上音乐会跨越时空,乐迷们能随时随地欣赏到心仪的音乐会。一位北京乐迷线上聆听后,发出幸福的感叹:“不论春夏秋冬,皆聆听巴赫,便四季如春。”另一位广东乐迷当天刚好生日,看了这场线上音乐会后,在网络上留言:“生日当天要加班,又累又困。但能听到王健老师的线上音乐会,能在云端和巴赫相逢,又觉得这个生日很幸运。”

多个机位不同角度的生动捕捉与记录,让乐迷们看到了与现场演奏不一样的视角和生动细节。一位小白乐迷注意到谱架上摆放着纸质曲谱而非电子曲谱,对演奏家什么时候翻谱提出疑问:“没看到翻谱子啊?放谱子意义何在呢?”围绕这个问题,直播间里顿时开始了七嘴八舌,“大师心中有谱!”“放谱子只是一种仪式感吧。”

而此时,王健本人也“潜伏”于网端,观看了这场线上音乐会。第二天,他在朋友圈转发了直播回看链接,并评价道:“大剧院的拍摄和制作水准极高!”

王健坦言,自己以往并不太喜欢在网上听音乐会,因为录制不理想,“国内外都存在这个问题”。这次国家大剧院的线上版本制作,无论是机位设置、运镜拍摄,还是镜头切换,都堪称娴熟与专业。“这场线上音乐会非常好看。尤其是对声音的收录,专业性非常强。如果没有足够的经验和专业性,很难做到这样的水准。”

线上音乐会为一些鲜有机会接触古典音乐的网友打开了一扇窗。直播间里,有网友说自己生活的小县城里还没有教大提琴的老师,“听了王老师的演奏很触动,感觉大提琴很适合演奏悲伤的曲目”。当有人表达“听不懂”的时候,资深乐迷们旋即开启了“现场教学模式”——

“音乐何须懂!听着好听就是了。就如饭吃着好吃就行,不必知道怎么做出来的。”

“持弓为什么这么靠前?”

“因为模仿巴洛克时期的持弓方式,所以位置靠前一些。”

在采访时,王健也对线上音乐会在音乐普及方面的意义表示了肯定。他说,这种方式能让古典音乐进入到更多人的生活中去。“最起码有机会把音乐介绍给一些从来没有听过的人,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说里边还有一些人会喜欢的话,就更开心了。”

王健:隐没与探触

儿时的王健在父亲指导下练琴

买的第一把古董琴有些命中注定

线上音乐会与现场演奏的最大不同,可能就是乐迷们的即时感言或发问。浏览线上直播间的留言会发现:乐迷们十分关注王健手中那把音色醇美的古董大提琴。一位网名“青有”的乐迷留言说,尤其喜欢这把琴的音色,“松弛通透,关键松的同时还有劲儿”。

采访中,王健兴致勃勃地介绍了这把制作于1759年的意大利古董琴的由来,“这是我自己买的第一把古董琴。以前用的琴都是别人借给我的,当然是那种无限期的借用。”

王健用过最为人所熟知的大提琴,是华人企业家林寿荣收藏并借用给他的一把17世纪的古董大提琴,距今已有四百多年历史。而他自己收藏的这把1759年的大提琴,则来自意大利那不勒斯最为著名的制琴师家族——加利亚诺家族。制作这把琴的尼科洛·加利亚诺是该家族创始人的儿子,也是这个家族最出色的制琴师。他制作的大提琴存世稀少,市场上仅见过七把。非常幸运,王健遇到了其中一把。

说起与这把琴的缘分,还真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2022年底,本是冲着另一把17世纪的古董琴而特意赶赴伦敦的王健,试奏完之后,发现心心念念的那把琴音色并不出彩。失望之余,询问卖家是否还有其他的琴。“正好这把琴在,就拉了一下,没想到声音这么好。最终我决定把它买了下来。”

王健说,一把好琴十分难得,可能苦寻十年都未必能遇到。并且每把古董琴的音色也有差别,哪怕同为尼科洛·加利亚诺制作的琴,音色都不一样。但优秀卓越的琴有一个共同特质,那就是“音色非常的有亮光”。他解释说,“大提琴的音色比较低沉,如果不想被别的乐器声淹没,就必须明亮,有穿透力。”

王健轻轻抚摸着这把两百多年历史的大提琴,娓娓讲述着它的前世故事。“它的琴身用的是1633年的老木头。现在有测量木头年代的方法,电脑可以通过木纹的宽窄变化测算出是哪一年的木头。”他的手指,随着琴身木纹的宽窄变化,时快时慢地摩挲移动着,“你看这里宽,表明这一年天气应该特别热,天热树就长得很快……到这突然变窄了,说明这一年天气冷,树生长得慢了,木纹就变窄了。越是冷,它越是窄……”

众所周知,制琴工艺讲究用年份久的木头,因为老木头会更加稳定,震动效果会更好。“1759年时的意大利制琴师就已经知道这点了,他们那时候就在用一百多年前的木头制作琴。”言辞中,能感受到王健对那些卓越制琴师的深深敬意。“几百年前的人,用手一点点打磨制作出来的琴,凝结着制作者的心血,同时也足以证明人类文明的精妙与伟大。制作它的人早已不在了,但是它身上有人类文明的传承所在,我们有责任保护好它。”

大师对“爱琴”总是呵护备至,走到哪里都随身背着。他给自己收藏的这把琴配了一个纯白色的琴盒。背着琴的王健在人群中非常抢眼。有网友在社交媒体分享了自己“偶遇”大师却浑然不觉的小故事。她说自己直到回家翻看街拍照片时,才通过人群中一把靓丽的白色大提琴琴盒,认出了不小心入镜的王健大师。

线上音乐会最后的“彩蛋”环节里,还有网友好奇地问大师:“是不是每次都是抱着他的古董琴上飞机?”听到这个问题,王健忍俊不禁地大笑着说,为了防止损坏、丢失或者“爱琴”迟到,他会给自己的大提琴买一张飞机票。当被问及之前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四百多岁的古董琴”是否难以再现江湖时,王健笑着说:“这两把琴我会交替着用。”

人世沧桑变幻,名琴无声诉说,一代代演奏家续写着它们的生命。“人不在了,琴还在。音乐也一样,人类的情感、思想、灵魂,会在音乐当中永存,永远传播下去。”

王健:隐没与探触

斯特恩纪录片中眉头紧蹙的少年王健

展现普通人命运中的可歌可泣

巴赫的“大无”组曲,被誉为“大提琴圣经”,对演奏者来说极富挑战。正因为如此,它也被视作检验大提琴演奏家水平的“试金石”。

王健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这部组曲“立体感强,和声复杂,拉的时候往往有几把大提琴同时在演奏的感觉”。

2023年,除国家大剧院五月音乐节闭幕演出之外,他还在厦门、广州、海口等地演奏了这套组曲。王健说,作为“西方音乐之父”,与巴赫同时代的作曲家很少将大提琴作为独奏乐器进行展示,而巴赫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大提琴在旋律性方面的优势和潜能,留下了这么伟大的作品,值得“任何一个大提琴演奏家当宝贝一样对待”。

巴赫的“大无”组曲深刻而复杂,其中交织着沉郁、痛苦、孤独的情绪和色彩。以演奏巴赫“大无”组曲著称的大提琴演奏家罗斯特罗波维奇,曾将第五号组曲中的萨拉班德舞曲喻为“黑暗的”音乐。对此,王健说:“有黑暗就有光明。”

他解释说,萨拉班德舞曲是葬礼上跳的,是用舞蹈表现逝者的尊严,凸显一种庄重感和仪式感。“生前的时候,他是一个值得大家尊敬的人,是一个高贵的灵魂。当然肯定会有怀念和悲伤,但最主要是悲壮。什么意思呢?怎么样活得有自尊,活出那种生而为人的尊严感,才是最重要的。”

王健形容巴赫的“大无”组曲“充满了虔诚和对美好的渴望”,这也是他习惯把两首小调组曲放在中间演奏的原因:历经孤独纠结,终将走向光明。“如果一个作品或者说一个演奏里边没有悲悯,我是不会喜欢的。”他笃信一点:音乐本质是理解世界和生命本身的工具,“艺术与娱乐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直面黑暗,但又不放弃对光明的追寻”。

在巴赫这套不同风格的舞曲里,也有跳跃、欢快、欣喜、兴奋,亦如我们的人生。王健谈到色调明亮的第一号和第三号组曲时,会不自觉哼唱起那些跳跃的旋律,笃定而优雅地轻昂着头,“你要想象自己就在那里跳舞,你是全世界最美的人,在那里跳舞”。

整个采访过程,王健时常展现出哲人般的思索。例如,在谈到G大调第一组曲前奏曲时,他双手循环往返地划动着,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你应该会感觉到时光的流逝,时针一直在往前走。”逝者如斯夫,每个生命个体终将会离开。“尽管这样,人们还是在勇敢地活着。这时候你会感受到人类的悲壮与可歌可泣。我们留下了些什么?我们有爱,有善良,有互相帮助和互相关怀的能力,这是我们人类的伟大。这些东西都在巴赫音乐里面表现出来了。”在他看来,如果一个艺术家没有能力感受和展现普通人命运中的那份可歌可泣,“那我们的音乐就是没有质量的”。

“王健真的在巴赫的音乐里看到了生命绵长的风景。”一位观看了本场线上音乐会的网友如此留言。

王健:隐没与探触

“生活中是个无趣的人”

演奏中,多个机位展现下的王健投入和忘我。“很多时候,我其实并不知道当时怎么拉的,就是一种琴随心动的感觉。这不是忘我,而是音乐能够让我真正地看到自我。”

1979年,10岁的王健为来上海音乐学院附小访问的世界著名小提琴家斯特恩表演大提琴,这段演奏被拍摄进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艾萨克·斯特恩在中国》中。片中,年幼的王健眉头紧蹙地拉着大提琴。人们很不解,这孩子拉起琴时为何总愁眉苦脸。他自己也曾为此困惑。

“我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表情是这样,觉得太难看了,不喜欢。也曾困惑为什么会这样。现在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了。这其实就是一个小孩子从小养成的习惯,你只要拿起琴来,就要把心打开,撕下面具,努力探索心灵里边那些感触。如果你自己对音乐都没有感受,都不会起鸡皮疙瘩,你的演奏是不可能打动别人的。”王健坦言,他走到今天最大的原因就在于此。“音乐家就像一个喇叭箱的反声板一样,当你面对音乐时,反声板首先自己要有震动,才会把声音再反出去,观众才有可能感受到音乐中的那些触动。”

如今已经56岁的王健,在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举行过音乐会,曾与世界众多顶尖乐团合作,被誉为最具“东方文人气质”的演奏家。他认为,艺术家要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在音乐中让听众感受到的那些东西。这套独特语言来自于一颗敏锐开放的心,“艺术家要永远葆有领受一切的感受力”。

2023年3月,旅居海外四十年的王健正式回到母校上海音乐学院执教,担任管弦乐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回归的缘由,主要是对年事已高的父母的担忧。“我很多年来一直不在父母身边,现在他们年纪大了,离得太远不太放心。”生活中的王健温和而内敛,不会过度表达对父母的情感。但他说,如果不回来,会后悔。

面对生命中的苍凉与负重感,王健是坦然而自洽的,“作为一个艺术家,你必须对这个非常敏感,因为这是生命中很重要的情绪和体验。”他喜欢读历史书,在生生不息的历史长河中,找到一种坦然面对人生的勇气。“放眼到人类的长河里,生活中一些具体的得失,悲剧或喜剧,都没有那么重要了。你会坦然面对,变成一个更加踏实的人。”

过去一年,除了演奏就是授课,这种为人师的生活,王健笑言“很喜欢”。他说看到学生们有进步的时候,满足感是非常强烈的,而且教学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不断总结和提高的过程。“必须总结自己的演奏经验,提升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因为只有你看清楚和想明白之后,你才能向同学们解释自己的理念,这对演奏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提高过程。”他也会指导学生们演奏巴赫的“大无”组曲,他希望学生们的演奏中“能展现出焕然一新的感觉”,所以会非常重视对学生自我的呵护与塑造,“首先要保护他的自我,他才会有不一样的东西出来”。

王健自嘲“生活中的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演奏教学之余,喜欢宅在家里,练练琴看看书,或者什么都不做。“拍我的纪录片是非常难的,因为没啥可拍的。”他似乎已经很适应这种与外界保持一定距离感的孤独状态。

这和他多年奔波不停的演奏家生活密切相关。“在路上奔波,是一种很孤单的生活,因为一直在换地方,很难跟一个地方的人建立真正的友情。最多跟他们待在一起几天就又跑掉了,下次再见可能是一年两年之后。但是从好的方面来说,这种生活给你的灵魂创造了极大的想象空间,受到的干扰会很少,把琴拉好了就可以了。”

尽管隐没在自己的世界里,王健仍保持着对这个世界的探触。平时上课,他喜欢走路去学校,观察和感受周遭的事物。在上海音乐学院附近的路上,人们常常会偶遇身背白色大提琴琴盒的王健;在纽约生活的十年里,闲了他就去中央公园,边散步边听音乐边观察人,想象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心事。

王健的微信朋友圈偶尔有一些生活点滴的记录,比如,“机场里看到一个爷爷,身前挂着一个喃喃学语的小娃娃,幸福绽放在苍老的容颜上。回想一下,人生最幸福的瞬间,无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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