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周依然经历了什么
《我的阿勒泰》，一部只有8集的迷你剧，却是一场让观众久久不愿散去的心灵奇旅。参与缔造了这份奇迹的女主角李文秀的饰演者周依然，则成为很多观众在这场旅行中最美的收获之一——她成为了很多观众眼中的“宝藏”女演员。
周依然是个重庆女娃，天生一双灵动眼睛，像小树苗一样清瘦高挑。11岁，她开始学习古典舞，9年舞蹈生涯锻炼了她，却不期然将她推向了另一项事业。放弃成为舞蹈演员或者舞蹈老师后不久，这个注定亮眼的女孩，被发掘成为一名影视演员。
当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是《三悦有了新工作》里坚韧可爱的三悦，是《风犬少年的天空》里一根筋的“大力娇”，是《胆小鬼》里以其复杂性惊艳我们的冯雪娇，是《涉过愤怒的海》里令人心疼的娜娜，当然，也是《我的阿勒泰》里的李文秀，勇敢、真诚、洒脱的李文秀。
周依然在《风犬少年的天空》饰演大力娇
4月，南风窗联系到周依然，她正在剧组里拍新戏，时间安排得很紧张，空闲时间也不固定，但她还是接受了我们的采访请求，只能以文字的形式回答。
周依然发回了一封回信。
这封回信，出乎意料地有着可能超出面对面访谈的信息量和情感浓度。读完回信，我再次确定，周依然是一个非常真诚、非常有感受力的人。这一点，我们其实在她过往的表演中早已发现。她当然是一位有技巧的、能够呈现不同灵魂的好演员，但是每一个角色背后，都被她轻巧地放进了一些，来自她本人内心深处的、真挚无比的东西，而我们能在这封信里发现那究竟是什么。
她说，遇到李文秀是一个错过就不会再来的机会。在阿勒泰，这个有一点完美主义心结的年轻女演员，在天地之间找到了解放自己的方式。她就像剧中那个自由可爱的女孩一样，张开双臂，扬起单纯的脸，闭上眼睛，朝着温暖宽广的大地，信任地倒下去——她知道，这个世界会接住她，接住我们。
以下是周依然的回信。
这景色她也看过
我记得我第一次接触这个戏的时候是在《新生》剧组里。这部剧的导演、制片人跟滕丛丛导演是同学，通过他们，机缘巧合下我接触了《我的阿勒泰》，去年4月，我就进组了。
这个故事最打动我的地方是角色的成长，虽然最后呈现出来只有8集，但是李文秀身上有一个特别完整的主动成长、勇敢成长的故事。第一次读完剧本后，我跟经纪人说，“这个剧本如果错过了，不知道还能不能遇到，它太特别了”。我们不想错过它，就接了这个戏。
如果把李文秀当成我的一个朋友来向别人介绍，我会说她是一个很自由很真诚的女孩。她一开始看似软弱，看起来笨笨傻傻的，但内心非常真诚、纯粹、坚定、勇敢。
她选择了主动去成长，无论是尝试写作，还是与家人朋友一起踏足阿勒泰更神秘和壮美的领地，她的成长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失去了很多，但是因为她敢于“去爱、去生活、去受伤”，经历了也治愈了，最后她也得到了一段精彩的人生，这是成长的代价。结局的烟花下，巴太从草原深处走来，跟文秀见面，其实那是两个少年经历了一些事情，得到成长之后的再相见。
我很向往李文秀的生活，我觉得她最伟大的一点是她接纳、接受了自己的生活，因为接纳了，所以不会纠结，不会陷在困惑里面。
我跟李文秀其实有很相似的地方。在剧中，对于阿勒泰，李文秀是一个观察者，她会观察生活；同时对于她自己，她是一个写作者，会记录生活，表达自己。而我是一个演员，大部分时间里，我也是一个观察者、记录者，感受生活，原本也是我们的功课之一。
我们的共性，是主动去体验生活。不怕受伤，也不怕去爱，灵魂本不该被禁锢，要自在随心。不管是友情、亲情还是爱情，去体验那些酸甜苦辣，去感受在你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这些对我来说都很珍贵。我有时候会从我跟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和连接当中跳脱出来，试图客观地去审视自己，审视自己与别人的关系。这个过程能够看见别人，也看见自己，这些感悟为我的表演提供了很多养分和灵感。
南风窗专访演员周依然
在生活里我自己也喜欢写点什么，不见得是什么文采特别好的东西，就是一些在观察当中得到的有趣的感受和灵感。所以在饰演李文秀这个写作者的时候，我觉得她身上的状态没有那么难找。
在阿勒泰要想找感觉，我还有一个办法是疯狂拍照，这几乎是我们在阿勒泰的本能。我跟剧组的朋友互相分享，大家都说手机内存快满了，最后我看我自己的手机相册里，80%都是阿勒泰的照片，因为身处美景当中的时候你真的控制不住，会一直拍。置身在这个环境中，很多感觉自然就来了。
有一次在白哈巴村，我看到了双彩虹。那里天气变化得非常突然和剧烈，一开始是下冰雹，一颗一颗的，像石子一样的冰砸在木板上，我躲在房间里往外看：冰雹之后就是一场倾盆大雨，我看到一坨一坨的云在风的推动下快速飘过，云在我们这儿的时候，山的对面就不下雨，我们这边下雨，等这块云飘向远方，我们这边不下雨，而另一边在下。雨下过之后紧接着出太阳，又下起了太阳雨，这个时候就产生了双彩虹。看到那么巨大的彩虹出现在面前，我感觉特别震撼。
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自己成为了李文秀，因为你会想到，这样的景色她也看过。
滕丛丛是主创的主创
跟李文秀一样，在阿勒泰拍戏的那段日子，我经历了很多值得铭记的故事。
跟马伊琍老师的一场戏让我印象特别深。那场戏我们是在河里拍，张凤侠的饼干盒掉进了河里，“那不是小苏打那是你爸”，这场戏是张凤侠这个角色在剧里的一次情感爆发，对这个人物的想法和动机做出了解释。
马老师要在戏里演出崩溃的状态，所以她当时整个身体是瘫软的，而我需要去拼命拉住她。马老师不重，但她穿的毛呢外套浸水之后变得特别沉，那个感觉就像是健身时突然拎了一个四五十公斤的重量。那场戏特别打动我。
马老师很随和很真实，特别实在。我们会交流很多吃的话题，她是上海人，我是重庆人，我们都特别爱吃。我们之间的交流就从“吃”上拉近了，她跟我分享了好多她常买的店，我也会问她什么东西好吃。在阿勒泰我们会一起去买水果，她还会经常送我一些小零食，特别暖心。就像张凤侠跟李文秀之间的母女关系一样，我们之间的相处没有拘束，有很大的空间，特别包容。
我记得有一场戏，剧本里规定好了，但是我当时说，马老师，我想在这里加一句什么，我觉得这样会顺一些。马老师特别潇洒地说：“随便！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帮助我解放了我的表演。
马伊琍在《我的阿勒泰》中饰演张凤侠
另外，跟蒋奇明的角色关系还挺奇妙的。我身边有人看剧之后说，对高晓亮有一点心痛，我也会这样觉得。第一集有一场戏，文秀跟高晓亮在天台曾经交流梦想，我们在天台上吹着寒风，感觉这两个角色之间有一种惺惺相惜，两个人都有梦想，但又都有很渺小、很微不足道的那种卑微感。
蒋奇明老师的表演维度特别广，在他的演绎下，高晓亮不是一个“纯坏人”，他没钱，他有野心，想要赚钱，但他也很不容易，他也是出门打工的人，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但他自己就是没有能力。其实这是一个很可怜的人物。
蒋奇明在《我的阿勒泰》中饰演高晓亮
于适演的巴太就是特别亮眼。他跟巴太的适配度非常高，我在读剧本的时候，穿过文字，看到的巴太就是一个高大俊朗的哈萨克族小伙。于适老师演戏会有很多“反逻辑”的地方，比如巴太向文秀表白，可能按照正常的想法，大家会害羞，然后产生微妙的情绪，那就会成为一个很普通的场景。
但是于适演出来就不是墨守成规的，表白也不一定非要把气氛弄得很尴尬，两个人都害羞什么的，他不是，他会加一些有趣的东西，有幽默的感觉，让这场戏更加饱满。在这样的对手戏演员加持下，文秀这边的层次也不仅仅是害羞，她会以一种有趣的打量的眼光看向巴太，我觉得这真是演员反向赋予角色的东西。
滕丛丛则毋庸置疑是一位非常好的导演。对这个剧本，她肯定是花了最长时间的，我觉得她是“主创的主创”，因为有她，才有这个戏，这个戏才找到我们。她会有自己的坚持，在认定的事情上一定会坚持自己的观点。
正因为有她这样的执着，才有好的作品诞生。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坚持的，但是坚持挺难的。拍戏的时候我很信任她，我有什么问题问她，她都能给我解答。我觉得她是有特别丰富的储备，才能做到这一点，可能她已经思考和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剧中还有一个细节，是李文秀经过一幅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画像时，踮脚伸手去扶了一下。其实这里有一个传承的感觉，勇于表达自己的女性在鼓励更多的女性去表达自我。我觉得现在的女性越来越敢于表达自己的感受了，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其实，我没有特别和导演聊过这个话题，但在我心里，丛丛导演就是一个思想非常独立，想法非常清晰的女性。
剧中李文秀经过一幅弗吉尼亚·伍尔芙的画像时，踮脚伸手去扶了一下
不仅是在戏里，戏外我自己生活中有一些困惑，我也会去问她。她不仅能理性地帮我去剖析这件事情，同时又能有感性的情感在里面——跟她的作品是特别相似的。这可能也是女性兼容性更大的一个方面，我们可以感性和理性兼容。
跟哈萨克族的演员拍戏也是特别有趣的经历。我们和他们的相处很日常，就像老朋友。哪怕是在蒙太奇里面，他们没有台词，我们也只是经过的路人，当地牧民还是会特别热情地招呼我们，主动给我们馕让我们吃。
其实我们互不认识，但因为当地确实有这样的习俗和民风，就是牧民在转场的时候，如果没有食物、渴了饿了，只要村民或者当地人路过就会给予对方帮助。所以在现场拍戏的时候，当地的村民会很自然地招呼你吃东西，没有任何距离感，好像我们早就认识。这个时候我感受到人与人之间那种最原始、最纯粹、最简单的相处和交流方式。所以在阿勒泰拍戏的时候，我觉得很治愈、很安心、很放松。
灵气是本来存在的方式
在阿勒泰，我变得开朗了很多。那个地方天高地广，那么辽阔，让你觉得自己的包容度也变大了。有一次拍在草丛里睡觉的戏，我就真的想在那睡午觉了，在阿勒泰的怀抱里，特别安心，悠闲而自在。
李文秀接纳了自己的生活，不管遇到什么颠簸，她都能从中找到乐趣，从而体会到幸福。我觉得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
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以前我挺纠结的，做任何事情，只要内心有了欲望，我就会设想，“完美的一切应该是这样的”。可惜的是，世上没有完美，所以我注定会因此受挫和困扰，而李文秀给我最大的收获就是接受当下，接受自己。
我演过很多性格迥异的角色，有大力娇那样的假小子、陈惊那样精怪的女孩，也有冯雪娇这种比较复杂的角色。但是要说我本人的性格，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性格。
周依然在《闪光少女》中饰演陈惊
人的性格是复杂多变的。身边的朋友有时候会说，他以前是那样那样的，他现在结婚了，他就变成这样这样的。时间是流动的，人在不同处境和不同关系里是会变的，所以没有什么是固定的，我也不觉得我本人更像哪个角色，可以说哪个都有，我身上都有他们的影子，但哪个都不全是我。
每接到一个角色，我都会将自己的全身心投入进去，拍戏期间我就是那个角色，其实这么做会有些耗费心力，但是接连不断地变成一个又一个角色，体验到不同的人生，又会让我觉得很有趣，很有幸福感。
他们丰富了我的生活，我可以去到另外一个角色的人生里面，向外看看世界。我有一些想说的话能够通过作品说出来，我想表达的东西有一个输出的渠道，有一个安放的地方，然后还能被大家听到，这是做一个演员最令我感到兴奋的地方。
大概两三年前，我开始看到有人用“灵气”这个词评价我的工作。当时我确实不太懂“灵气”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听过别人夸人好看、漂亮，或者她眼睛好大，她脸型真好看，她真白，她皮肤真好，是这种具体的“夸人”。我有点困惑，灵气是什么呢？
我后来感受这一点，是因为我私下里很喜欢观察野生动物，我在家没事的时候特别喜欢看CCTV9，看点野生、自然的纪录片什么的，我会觉得动物很有灵性，然后我就明白了，其实是鲜活的生命有自己的想法，它的存在和这个世界是有互动的。所以我想，灵气大概就是一个有生命力的个体所呈现出的最自然的样子，不是别人给你的，不是别人规定的，不是别人认为的，就是你本来存在的方式。
比如李文秀，本来就是一个有灵气的人，她与大自然的接触，与当地牧民之间的你来我往，是很真实的，她活得踏实却又不拘束，文秀的灵气是由内而外的自由和洒脱。
不拍戏的时候，我会短暂地忘记自己到底是做什么职业的。我特别喜欢四季分明的城市，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蔬菜和水果。哪怕是吃一碗面，如果别人是认认真真做这碗面，我会觉得体会这碗面的每一个细节非常幸福。
葱花是当地种的特别新鲜，各种调料，花椒、胡椒粉、辣椒油、榨菜等，带来各自不同的香气体验，面的软硬程度也有要求，最好是碱水面，硬度不要太软，捞起来立马就放在调料里面，然后加一点开水。当然，你也可以点外卖点一碗面，但是那些跟这碗认认真真的面有很大的区别。我喜欢让妈妈帮我做一碗面，不太喜欢点外卖。
我好像确实是多吃不胖的体质，但是我最近也不敢再多说这件事，我怕万一某一天长胖了，就打脸了。我一直都特别爱回重庆吃东西。拍戏的时候在组里，我也尽量想要找川渝的阿姨做菜，但我假如到别的城市，他们本身就很会做吃的，我也很喜欢去探索当地的美味。
像南瓜一样成长
我是一个有点“即兴”的人。我会即兴发挥地做很多事情。
我从选择做演员开始，其实就不太会给自己定规划，但是我知道这条路的方向要往哪里走，它的大方向我一定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的，没想好我是不会走的。我给自己的期望是，我一定是要走一条宽阔而长远的道路，这个长远是很难的，你怎么能够走得长远呢？可能长远的过程会非常平，但是我觉得走得越稳才走得越长。所以我就经常告诉自己不要心急。
就好比我刚刚说的做一碗面，你要做好一碗色香味俱全，让人吃了之后有幸福感的面，那一定是每一道程序缺一不可，它会涉及很多食材的准备和调料的调配，而不是直接拿起手机点了一个外卖。
或许你今天点到一个好吃的外卖，但你不一定每次都能点到好吃的外卖，所以我会选择自己去做那碗面，我更享受去做的那个过程。我很希望自己能够给观众带去精神享受也好，日常趣味也好，能够给看我作品的人也带来些什么，我觉得这个是我的价值，也是我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演员这个职业肯定会让我在某些阶段感到焦虑，因为拍完了戏会有一个非常落寞的时候，因为你告别了一个角色的人生，告别了一群朝夕相处的剧组的伙伴，会有心理落差而失落很长一段时间。当告别角色的时候，你觉得那个角色的人生好像一下离开了你，你又回到自己的生活。总在重复“进入和告别”这件事，经常让我情绪有点落寞。
所以我很喜欢旅游，它能缓解我的这种落寞。但我不喜欢去景点“打卡”，我喜欢慢下来，去一个有趣的城市生活几天，体验当地生活不一样的地方。
我还喜欢玩滑板，但我胆子不是很大，所以我玩的都是休闲滑板，不敢做危险动作。即使如此，我也经常能在滑板上感受到自由。我还记得我学滑板的时候，领悟到的第一个要诀是，不要犹豫，出发了就不要回头看，在决定上滑板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出发了，就往前滑。滑板的速度很快，得把重心找好，但是踏上去的那一刻，你就只管往前走就好了，不要犹豫，不要有杂念。
有个记者给我看过一句话：“夜晚静寂，菜园里却很热闹。洋葱、萝卜和番茄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它们认为那只是空想，南瓜默默不说话，它只是继续成长。”她说，看到我的时候会想起这句话。
我觉得这位南瓜做得很棒。当你真的长成一个大南瓜，一个老南瓜的时候，你不需要跟任何人证明，大家都会看到你。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不想要抓住每个人都讲一遍，“我是这么想的，你看我接下来怎么样”，这没意义，也很无趣。而且萝卜、番茄、洋葱去讨论别人也不是一个很好的行为，我不会去把注意力放在他们的讨论当中。
南瓜默默不说话，继续成长，我很喜欢，最后长得那么敦实，在菜园里占据的位置也很大，它与大地的连接是实实在在的。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