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切又遥远的声音
古马是守望于诗歌源头的诗人。他孤独地凝立于诗之开端,如纯白的双峰驼挺立在荒凉戈壁的腹地。对他而言,构成诗歌的不是字符、图像、知识或思想,而是无数细微可察的声响。这些声音来自风沙的翻滚,草木的呼吸与动物的嘶鸣,也来自上古的歌谣,边塞的古音与牧民的长调……诗为纷繁的声音提供一种明晰的秩序,正如俄罗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之见:“诗通过天生的听觉能力,在纷乱杂沓的词语中分辨出自然优美的旋律,接着——就像人们抓住一种声调一样抓住它——让自己沉浸在对那一主题的即兴创作中。”
古马的《河西长歌》便是一部依凭听觉指引的诗集,不仅是对声音的捕捉与再现,更是对那片古老土地上深沉记忆的唤醒与讴歌。在这部作品中,古马化身为一位时间旅者,穿梭于历史尘埃与现代风物之间,用细腻入微的笔触,复原并传递着那些“真切又遥远的声音”。
最先跃入耳畔的是自然的声音。《河西长歌》唤醒了河西走廊与大漠戈壁的动人旋律。如“啸聚的风”(《吹箫者》)从天边逡巡而来,时而轻柔地拂过沙丘,发出细语般的沙沙声,如同大自然最悠远的低吟;时而狂烈地席卷而来,带着尖锐的呼啸与不羁的力量,“擦出磷火引燃沉沉戈壁”(《关山月下》)。或柔软或坚硬的风声,绘就一幅静谧与壮阔交织的绝美画卷。
古马在风的耳语与嘶吼中写诗,语言包蕴着寂静与呐喊的双重质地。静是戈壁的底色,也是这位西北诗人弹奏时间的底音:旭日初升时刻,“群山横亘/那摆脱了黑暗的马群是安静的”(《朔方的一个早晨》)、“穿透了清晨的阳光/四野积雪更加沉静”(《雪霁》);日落西沉时分,“莫名感动的泪水/加入这无边无际的静谧”(《黄昏牧场》)、“三五点星火/载重卡车消失进无垠的寂静”(《瓜州月》)……
这种“寂静”并非声响全无,而是如钱锺书所说,处于一种“听觉方面的透明状态”。惟有寂静,方能使人听见平常所听不到的声息。诗人以最敏锐的听觉触及这种透明,并在风的吟啸中邀约读者共享自然的极静——“天风浩荡/谁可与我默享大自然此刻的静谧”(《乌鞘岭》)。
极静之境中,那些被日常喧嚣所掩盖的细微之声渐渐浮现。譬如植物的呼吸,也被古马以敏锐的感知捕捉,并巧妙地把这些细微之声加入诗歌,使之参与到诗歌的光合作用中。
《凉州月》中的“瑟瑟枯草”如在对月低语;《如约》中“两墩芨芨草交头接耳”,似在分享秘密;《戈壁沉思》中“骆驼草和砾石云影在清风中交谈”,诉说彼此的沉思;《古城谣》中“白杨翻飞的树叶/拿出哗哗的银子”,以生动的拟声词与日常平实的意象描绘自然韵律;《西凉雪》则抒情地吟唱,“从一盏青灯倾听梅花绽开的声音,不如从我骨头缝里听到的真切”,诗人充分调动身体的知觉,将对于生命的细微感受刻画得淋漓尽致。
比草木之声更清晰真切的,是动物的声音。《河西长歌》细腻地描摹了数十种蕴含西北特色与沙漠草原风情的动物意象,生动呈现了这一地域丰富而独特的生态景观与文化内涵。香獐、马鹿、旱獭、飞鹰、熊瞎子、双峰驼、白唇鹿、黑羯羊、黄骠马、蓝马鸡、野牦牛……这一长串名单来自现实与历史、文本与生态共同交织的诗歌空间。无论是马的悠长嘶鸣,鹰的尖锐唳叫,羊的轻柔嗫嚅,牛的低沉哞叫,还是骆驼的沉郁吟唤,野兽的猛烈嘶吼,昆虫的振翅微声,飞鸟的欢快啼鸣……在河西走廊与大漠戈壁,这些动物的声音成为自然最真挚的流露。它们不仅仅是自然界的生灵,更是这片土地上文化、历史和生态的见证者。每种动物都承载着独特的故事和意义,共同编织着河西走廊的多元生态和文化图景。
《河西长歌》的独特之处在于它巧妙地杂糅了歌谣、器乐、边塞诗、吟游唱诵与牧歌长调等多种声音要素。诗的源头是歌谣,在文字尚未诞生的初民时代,歌谣是人类最原始的文学形态。歌谣记录着人类对世界最初的命名,最真切的情感表达与最遥远的集体记忆。借助复沓回环的形式,歌谣成为人类身体记忆的一部分,音响效果与文字意义之间的张力,构成一个丰富且开阔的空间。
古马借助词语与意象的节奏型重复,在声音的重叠与反复中制造出一种崭新的感官秩序。比如《双峰驼》中反复出现的“一匹骆驼丢了/是的”这一句式,构成歌谣般的重复节奏,不断强化着诗歌的音乐性。而在重复中蕴含的变化,转场于四季,交错着时空,呼唤缺失的灵魂在希望中重生。这种歌谣的形式使得诗歌内容愈加丰富而富有层次。
其实,从这部诗集一束束短诗的标题中,便能看出古马的音乐诗学——短歌、野调、谣辞、古城谣、绿洲曲、雪水歌、凉州词……它们无一不指向一种声音的内在秩序。而为这些歌谣或小调拓宽声域、注入活力的,则是充盈着西北风情的乐器,如埙篪、筚篥、芦管、羌笛、胡琴、琵琶、马头琴、冬不拉、驼皮鼓……这些器物凝结的乐声,拓展了诗意的边界。
古马的《河西长歌》如牧歌长调般从戈壁与草原的怀抱中悠扬而出,携带着穿越时空的邃古之音,宛若初升之光,清新而炽烈,交织成一曲曲奇异而迷人的谣曲,引领读者步入一个既真切又陌异的世界。
(《河西长歌》,古马著,中国言实出版社,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