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华栋:往西域去,复原一段段被风沙和时间掩埋的历史

2024-09-30 10:48:00 - 新京报

历史的辽阔版图上,有一片神秘而诱人的土地——西域,它如同一块磁石,吸引着无数旅人前往。高昌古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古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这些废墟之景激发了邱华栋连绵不绝的文学灵感,“为远古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的记录,是为《空城纪》”。

近日,长篇小说《空城纪》新书分享会暨西域故城照片展在北京SKP-S举行。《空城纪》作者邱华栋与作家祝勇一起做客SKPRENDEZ-VOUS,往西域去,往历史深处去,现场探寻龟兹、尼雅、于阗、敦煌等六座西域古城的前尘往事。

邱华栋:往西域去,复原一段段被风沙和时间掩埋的历史

长篇小说《空城纪》新书分享会暨西域故城照片展活动现场,商重明/摄。

邱华栋的写作生涯已有40年之久,在活动现场,邱华栋坦言,西域题材一直是自己的一个梦想。出生于新疆天山脚下的一座小城的邱华栋,对新疆这片历史文明久远的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然而,要将西域的复杂历史和文化融入小说创作,并非易事。“有时候作家写一部作品要等待一个契机。作品诞生的契机有时候需要灵感,有时候需要你对经验的结构能力。”

这个契机终于在2016年左右出现,他回忆道:“我在北京看了一个少数民族乐器展,回家以后把我搜集的西域音乐,从河西走廊一直到伊朗的这些音乐就放着听,突然之间好像想写一件乐器,假如一件乐器流传了2000年,应该有什么样的故事去附着其上?”这时他收到了新疆朋友寄来的石榴,剥开石榴里面有六个部分,“这时候就觉得我可以把西域六个古城作为石榴的六个部分来结构我的叙事”。

对此,祝勇表示,西域历史复杂,题材难以把握,如何谋篇布局非常考验写作者的水平,《空城纪》让他读出了“一千零一夜”故事的感觉。祝勇以小说中一个人分成两个角色的王延德和王德延、梦中带梦的捕梦人、穿越千年的花斑马为例展开分享他的阅读感受。“这匹马它不断在艺术作品当中出入,它进到一个岩画,又能跳出来,最后结局是进了李公麟的一幅画,就再也出不来了。为什么出不来了?因为李公麟画马的功力太强了,把它精气神吸住了。这匹马不断在不同的艺术作品,不同的文物当中出出进进。”在祝勇看来,《空城纪》这本书不一定非得从头看,从任何一个地方打开都可以。

那么,在创作中如何运用想象填补历史的缝隙?邱华栋举例,史书中关于班超妻子的记载只有寥寥数语,但他却赋予了她一个美丽的名字“西仁月”,并构建了一个关于她与班超相爱的故事。中学暑假时,邱华栋曾跟着父亲南北疆修公路,偶然到了疏勒,也就是现在的喀什地区,他见到了一些古老的杏树,“其中有一棵杏树长着腿一般粗的横枝,离地就一米多一点,长出去,古老的杏树开满了杏花,美极了。上面站着两个维族小姑娘在蹦,十来岁,穿着花裙子,杏花飘飘。”

这个场景深深烙印在邱华栋脑海中,最终成为班超与西仁月相遇的场景。他解释道:“我给班超的妻子起了一个名字叫西仁月,西仁在维语里是一种花,我给班超的妻子起这个名字,就是为了给这样一个无名女性一个命名,也向历史中的女人致敬。”在邱华栋的写作过程中,经常会有个人经验与记忆的映照,“我把它穿越时间赋予古代的人,这样我们在看小说时发现它就是当代小说,所谓历史小说也都是当代小说。”

作为久负盛名的“故宫”系列作者,祝勇也对如何处理历史史实与想象之间的关系深有同感,他以自己即将出版的《国宝》为例阐释,作品中令他格外感动的几处细节亦来自自己与身边人的生活体验,他也对《空城纪》中对女性角色的处理表示激赏。比如《二十四史》,首先以男权主义视角来写,张骞通西域的路上,他的匈奴妻子为了掩护逃跑的他被乱箭射死,但史料中却根本找不到他的夫人,连名字都没留下,我们记住的就是张骞和他的丰功伟绩,“所以在写史书的时候,女性角色的严重缺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在他看来,这些历史的空白也正是小说家可以发挥的地方。

邱华栋:往西域去,复原一段段被风沙和时间掩埋的历史

长篇小说《空城纪》新书分享会暨西域故城照片展活动现场,商重明/摄。

汉唐盛代元音,是这部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邱华栋说,“比如出使西域的张骞,被匈奴人扣了十几年继续往西走,这就是汉人的精神。他还要去完成汉武帝交给他的使命。”祝勇对此也深有感触。他回忆起自己在新疆到塔什库尔干的经历,去了三次才去成。“那是非常难去的一个地方,开车一天,走要走多长时间?但是唐僧取经就是从这出去的,过了塔什库尔干才是帕米尔高原,才能继续往前。当年玄奘就是(走)这条路出去的,丝绸之路无数的商旅都走这条路。为什么汉武帝一定要把自己的文化和权力范围拓展到那个地方?真的是到了那里,才知道汉唐的气魄。”

在祝勇看来,我们更多是从中原文化这个角度去理解汉唐,“比如说我前几年,拍《天山脚下》那部纪录片,我体会到什么叫‘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在我们书籍里它就是这四个字,轻飘飘的,但是你到西域那个现场,你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丝绸之路’,它不是一条路,它是一片路。”祝勇认为,从这个层面上来讲,《空城纪》是我们反观自身文明一个重要的支点。

以下内容选自《空城纪》,为邱华栋为该书所作的后记《盛代元音》。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盛代元音

我生于新疆天山脚下的一座小城。那时还很年少,我去了位于吉木萨尔县的一座古城废墟,当地朋友说这就是唐代的北庭都护府遗址。我在那些残垣断壁中流连忘返,看着夕阳斜下,看着成群的野鸽子腾空而起,看着拉长的身影引来了大戈壁的阵阵小旋风。出了废墟,我的脚下是芨芨草,是骆驼刺。暮色降临,北风卷地,那些蓬勃生长的红柳丛逐渐幻化成守卫军镇的唐代士兵,发出盛世边陲的呼啸。

后来,我又断断续续造访了很多地方,高昌故城、交河故城、库车克孜尔千佛洞、尼雅精绝国遗址、于阗约特干古城、米兰遗址、楼兰废墟等等。昆仑山以南、天山南北、祁连山边,在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古尔班通古特戈壁边缘,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引发了我不绝如缕的文学想象。

汉晋文献里关于楼兰的记载早已断流。可如今,人们反而对楼兰更加神往。十多年前,我曾和一些朋友到楼兰古城废墟一探究竟,若羌博物馆里展示着罗布泊地区的文物和干尸。那趟行走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让我直观地触碰到了西域大地自汉唐盛世以来所累积的历史文化的丰富性。

一部作品的酝酿和诞生必然经历一个漫长的过程。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籍,得闲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人和事就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

人在大地上短暂借寓,是浩渺星空中孤独的存在。因此,在倏忽而逝的生命旅程中,人才会对历史和记忆、时间和空间产生敬畏感。面对西域古城的废墟,就更有了沧海桑田、波诡云谲的复杂感受。在我脑海里,公元纪年后的第一个千年,汉、魏晋、隋唐史书里的记载和眼下的废墟交错起来,演绎成无数场景;一个个人物,开始有了生命,有了表情,他们内心的声音冲撞开了那些本来覆盖于其上的风的呼啸、沙的呜咽,越来越响亮和清晰。于是,我为这个世界命名“空城”,就是想复原这些废墟。紧接着,废墟之上的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就像创世纪似的,远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底气矗立起来。我为那些远古的人和事做时间刻度上的记录,是为“空城纪”。

邱华栋:往西域去,复原一段段被风沙和时间掩埋的历史

长篇小说《空城纪》新书分享会暨西域故城照片展活动现场,商重明/摄。

千卷书我已读过,万里路我已走过。五六年过去了,如今我完成了它,心里得到了一种安慰。在表达形式上,我这部小说采取了石榴籽、橘子瓣或者糖葫芦式样的结构。全书分为六个部分,写六座古城废墟遗址的故事,如果再拆解开来,则又能分解成三十篇以上的短篇。相当于我在尝试着“装配”这个小说,由短篇构成中篇,再由中篇组装成长篇小说。

这部小说的几部分在题材表达上各有侧重。比如,在《龟兹双阕》中,侧重的是西域音乐,贯穿小说中的是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在《高昌三书》中,侧重的是历史人物和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表达的关系。《尼雅四锦》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发现及背后的历史信息。在《楼兰五叠》中,主题是楼兰的历史层叠的变迁,贯穿其间的是一只牛角的鸣响。在《于阗六部》中,侧重的是于阗出土文物背后的想象可能,涉及古钱币、雕塑、文书、绘画、简牍、玉石等附着的故事。《敦煌七窟》涉及的是佛教的东传和敦煌莫高窟发生的人间烟火故事之间的联系。这部小说中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在六个部分的最后,小说主人公身临废墟,并发生了和这些地方的深刻联系。

在书写小说中历史主人公的时候,我更侧重于描绘人物内心声音的肖像,鲜活的历史人物,让位于那些背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钝的、尖锐的声音,以此表达出他们在汉唐盛代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初始强音。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也是作品中要表达的主题。即使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远在北京的书房,可我还是时时都在想象中回到汉唐盛世西域大地上那些奋斗和掘进的人物身上,处于身临现场的激动人心的状态中。

某一年,我曾在库车的克孜尔尕哈烽燧遗址前,久久徘徊,写下了一首诗:

克孜尔尕哈烽燧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已经在戈壁滩上站立了两千年

像一个没了头颅的汉代士兵

依旧坚守着阵地

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从未移动,也从来不怕黑沙暴

夜晚,大风,洪水,太阳,马匹和鸟群

以及所有时间的侵袭

这就是我写作《空城纪》时不断在我眼前出现的意象,烽燧已经化为站立大地的士兵,千百年来都在那里守卫着。而我写这本书,也终于完成了我埋藏多年的心愿,那就是,为我的出生地献上一个宏大的故事。

综合/何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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