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为何成了穷衙门?

2023-11-01 14:00:29 - 北京晚报

翰林院为何成了穷衙门?

清代《折叠式“升官图”》,中圈为六部衙门系列,包括翰林院衙门。

▌蔡辉

“枉却全家仰此身,书生那是治生人?百忧耿耿填胸臆,强作欢颜慰老亲。”

这是金末文学家王若虚写的“哭穷诗”。这还不是最难看的,王若虚还写过“谁能置我无饥地,却把微官乞与渠”,意思是“只要管温饱,我就把我的小官位送给他”。

王若虚“入翰林,自应奉转直学士,居冷局十五年”,位至从四品。唐宋时,翰林学士有“天子私人”“内相”之称,即苏东坡所说“非徒翰墨之选,乃是将相之储”,属“清要之选”。

按金代翰林院的俸禄标准,王若虚年收入钱粟四十贯石、麴米麦各十称石、春秋罗绫各六匹、绢各三十匹、绵一百三十两。不算多,养家尚可,但金末困窘,翰林学士的俸禄大减,想混个温饱都难。

金代翰林学士多穷汉,如文坛领袖赵秉文,在翰林院工作多年,官至正三品,去世后竟无钱迁葬。诗人元好问感慨道:“君穷复何辞,不见闲闲公(赵秉文号闲闲居士)。文章二百年,不救四壁空。”

学者闫兴潘先生指出,唐宋翰林官职为士人称羡,元明清(元朝称翰林国史院)则剧变,成了闲散的文翰机构,转变的关节点正在金代。在金代翰林院中,北京颇重要,一是史籍中首位金代翰林便是北京人韩昉;二是金代汉人翰林中,籍贯可考者121人,其中26人出自中都路(治所在今北京),人数最多。

对于金代翰林制度,研究者较少,国内以闫兴潘先生的博士论文《金代翰林学士院制度研究》考证最详,本文以此为据,予以介绍。

会写文章只是敲门砖

翰林之名,始于汉扬雄的《长杨赋》,中有“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指“文翰之多,若林也”,后指文坛。

《新唐书》称:“唐制,乘舆所在,必有文词经学之士……自太宗时,名儒学士,时时召以草制,然犹未有名号,乾封(唐高宗时年号)以后,始号北门学士。元宗初制翰林待诏,以张说、陆坚、张九龄等为之,掌四方表疏批答、应和文章。”

可见,翰林院萌芽于唐太宗,正式成立于唐玄宗(一说翰林学士始设于南北朝)。

学者马越、胡博文指出,唐代翰林学士相当于皇帝的政治秘书,宦官相当于皇帝的生活秘书,均有自由出入宫禁的特权。据宋人苏耆著《次翰林志》:“唐学士院深严,非本院人,不可遽入。虽中使(宫中使者,一般指宦官)宣事,及有文书,必先动铃索,立于门外,候小判官出,授,授讫,转授院吏,院吏授学士。”

“安史之乱”后,皇帝为平衡权力,常暗箱操作、左右其手,翰林学士与宦官的矛盾激化。翰林院作为政争焦点,被赞为“词林之职,古今以为荣选,其于主眷之隆渥,一言一事,津津传为美谈”。

到了宋代,翰林学士起草内制外,另有两职:一是为皇帝出谋划策,二是担任皇帝私人讲师。后两职更重要。比如治平四年(1067年),宋英宗任司马光为翰林学士,司马光辞以“不能四六”(不会写骈体文),宋英宗说:写成两汉式的散文即可,你科举排名高(第六名),怎可能不会写骈文?司马光只好接受。可见,皇帝看重的是司马光的参谋能力。

高官集体写文章

辽代“官分南北,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翰林院一分为二,北面设大林牙院(林牙即文士,契丹语),南面设翰林院,与国史院合二为一,并创殿试状元直授翰林,对后来的翰林制度产生巨大影响。

据闫兴潘先生钩沉,金初不善文事,完颜阿骨打下令:“国书诏令,宜选善属文者为之。其令所在访求博学雄才之士,敦遣赴。”

可能初期实在找不到善写文者,天辅三年(1119年),金太祖认为辽朝册立国书不符合要求,只好“使宗翰(即粘罕)、宗雄(完颜阿骨打的侄子,名将)、宗干(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子、海陵王之父)、希尹(金朝初期重臣)商定册文义指,杨朴润色,胡十答、阿撒、高庆裔译契丹字,使赞谋(即乌林答赞谟,金初重臣)与习泥烈(耶律习泥烈,辽天祚帝的长子)偕行”,为了一篇小作文,差点儿满朝精华尽出。

金朝抓到著名文士,必授翰林学士以诱降。

史籍中金朝首位翰林学士韩昉,本是辽国状元,曾于天庆三年(1113年)赴北宋,警告童贯、蔡攸说:“女直(即女真,或避辽兴宗耶律宗真之讳,写成女直)蚕食诸国,若大辽不存,必为南朝忧。唇亡齿寒,不可不虑。”

童贯态度强硬,韩昉愤怒地说:“辽宋结好百年,誓书具在,汝能欺国,独能欺天邪?”

金攻占燕京时,韩昉逃到北宋,宋金交涉燕云地区时,金朝特意索要韩昉。韩昉仕金后,被封为知制诰,“凡大诏令,多昉所草也”。韩昉成翰林学士时,金代还没成立翰林院(直到第三任皇帝金熙宗,才正式成立)。

假上课真谋杀

金朝早期政治制度多出自宋降臣,翰林学士宇文虚中、蔡靖功劳最大。金朝使节李聿兴对宋使王绘说:“本朝目今制度,并依唐制。衣服官制之类,皆是宇文相公(即宇文虚中)共蔡太学(即蔡靖),并本朝数十人相与评议。”并说:“丞相得宇文相公,真是欢喜。尝说道:‘得汴京时欢喜,犹不如得相公时欢喜。’”

该制度既结合唐、宋、辽经验,又有创新,后人评价甚高。《金史》称:“金用武得国,无以异于辽,而一代制作能自树立唐、宋之间,有非辽世所及,以文而不以武也。”

为感谢蔡靖,金人在“燕山府(即今北京)用一万贯买所宅子,蔡太学(即蔡靖)云:尤胜于他汴京宅子”。

虽无翰林院,但金代初期翰林学士的地位与北宋翰林学士近似,亦深度参与政争。

以韩昉为例,作为金熙宗的老师,一次上课时纵论古今帝王,金熙宗问:“周成王如何?”韩昉故意说:“古之贤君。”金熙宗表示:“周成王虽贤,也要周公辅佐,周公杀了自己的哥哥管叔,很多人质疑他,我觉得,为了社稷,这没错。”

这番话暗含玄机。金熙宗主战,掣肘于宗室大臣宗磐(吴乞买之子)、宗隽(完颜阿骨打之子),完颜宗弼(即金兀术)密报,宗磐甚至要还河南之地于宋朝。金熙宗只能出手,可二人是金熙宗的叔叔,让他有些犹豫。

韩昉假装讲学,实促金熙宗下决心,金熙宗则借赞周公表决心。诛宗磐时,韩昉拟诏,称:“周行管叔之诛,汉致燕王之辟,惟兹无赦,古不为非。”用的正是上课时讨论的内容。

海陵王打错了算盘

重用翰林学士也有隐患。

北宋学官施宜生,“小才无所成”,靖康之耻时,他被土匪范汝为裹胁,范败后,逃至伪齐,后仕于金,成翰林侍讲学士,曾出使南宋,被讥为“小人之态,方有得色不愧也”,后在金接待宋使,“亦不相唯阿(谦卑),可见贼心”。

金海陵王谋吞南宋,南宋察觉,派王伦使金,被海陵王忽悠,回去后“言金国和好无他”。为进一步迷惑对方,海陵王派本是宋人的施宜生去南宋贺元旦,“以系南士之心”。

没想到,施宜生偷偷泄露金军情报。据《金史》,施宜生故意对宋使说“今日北风甚劲”(指金军将进兵),再假装要笔,呼:“笔来,笔来(意必来,必来)。”宋使立悟,副使耶律闢离喇回金国后上报,施宜生被“烹死”。

这段记载抄自《桯史》,近小说,作者岳珂(岳飞的孙子)自己也承认“闻之淮士臧子西”。著名学者刘浦江早已揭出误说。施宜生泄密的当事人、宋使张焘3年后去世,周必大作碑文,称“(施)宜生雅敬公,颇漏敌情”。张焘与施宜生是老乡,当年他71岁,施宜生72岁,均已暮年,难怪会交心。

在金朝皇帝中,海陵王最重翰林学士,在他手中,翰林院始正规化,成“职有定位,员有常数,纪纲明,庶务举,是以终金之世守而不敢变焉”。

海陵王靠篡弑金熙宗上台,与女真亲贵关系紧张,他想讨伐南宋,重臣多反对,他重用汉人,是为了绕过正常程序,另建行政中心,却错把宝押在汉人翰林学士上,致泄露军机。海陵王败亡后,翰林学士成众矢之的。

只会写不会干

有了海陵王前车之鉴,后来的金朝皇帝将翰林学士限于“掌词命文学”。

金世宗欣赏移剌道,有人建议提拔他当翰林学士,金世宗却说:“(移剌)道清廉有干局,翰林文雅之职,不足以尽其材。”

据闫兴潘先生钩沉,北宋选翰林,需先在州县任职,积累经验,还要学识优异,连苏东坡这样的大才,宋英宗想跳过这一程序,直召“入翰林,知制诰”,都难做到。金朝却基于“文雅之职”的定位,“取士止以词赋、经义学,士大夫往往局于此,不能多读书。其格法最陋者,词赋状元即授应奉翰林文字,不问其人才何如,故多有不任其事者”。

金章宗上台后,竟下令:“自今诰词并用四六。”不仅诏书用骈体,批答都要对偶,不用骈文,得先申请,皇帝批准才可。

唐宋时,高官可举荐人才进翰林院,金朝则随朝六品、外路五品的小官都有举荐权,“试制诏诰等文字三道,取文理优者充应奉”,致“学子止工于律赋,问之他文则懵然不知”。名臣移剌履批评说:“进士擢第后止习吏事,更不复读书。”

金朝皇帝且喜任武将为翰林学士,完颜宗叙本是武义将军,却成翰林学士,负责的却是“带剑押领宿卫”,类似的翰林学士还有“宣武将军”完颜达纪、“奉国上将军”耶律归一、“昭武大将军”完颜宗宪等……

金世宗也求谏若渴,常对翰林学士说“近日除授,外议如何?宜以实奏,勿少隐也,有不可用者当改之”之类,可他怎么也搞不懂,底下人为什么还是“偷安苟禄”“殊不用心”,老问题总也解决不了。

想变为时已晚

问题的关键在于,金代汉人翰林发展空间小。据闫兴潘先生统计,金代女真、契丹、渤海的翰林学士,1/3可跻身宰执,汉人翰林只有8人成功,仅5%。汉人翰林连当三品以上官都难,不过31%。

翰林难升官,只靠微薄的俸禄生活。以王庭筠为例,在翰林院工作10年,深得金章宗赏识,可他“饥寒之厄,近在旦夕”,金章宗明知他穷,却直到王庭筠去世,“将无以为葬也”,才赏了一笔安葬费。

金代皇帝一边想用人才,一边又怕用人才。金末文坛盟主赵秉文出身边疆,通军事,多有建议,均未采纳,且遭权臣所忌。据《归潜录》的作者刘祁说,术虎高琪当宰相时,厌恶士大夫,动辄责打,他不满赵秉文,让他负责不擅长的押运军粮,果然误事,金宣宗说情:“怎能责打翰林学士?”术虎高琪却坚持:“不然无以戒后。”杖四十,赵秉文大愤。

直到金朝快灭亡前,才成立益政院,8名“宿望有学者”的翰林学士给金哀帝讲课,改善治理,并参与顾问,“名为经筵,实内相也”。一次,金哀宗问官员为什么廷议时都不说话,杨云翼说:“人臣有事君之礼,有事君之义。”礼大于义,自然无人说话。直刺“自卫绍王专尚吏道,继以(术虎)高琪当国,朝士鲜有不被其折辱者”,借口严格管理,却令人心尽失。

金哀宗变色:“非卿,朕不闻此言。”

可惜此时金朝元气已丧,明白也没用了。吊诡的是,益政院致翰林院分化,渐成后来的内阁,其余翰林学士进一步被边缘化,到明代时,翰林院已彻底沦为外朝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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