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牛津大学上托儿所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文｜孙欣

直到我的宝宝四个月大，我才很迟钝地反应过来忘了给他注册申请牛津托儿所的位置。我产假回去工作的时候，他肯定没法及时入托。我惊慌失措赶快给大学人事部发邮件，大学回信说不要紧，应该不必等太久。我丈夫也说不要紧，我上班以后，没送进托儿所以前，他可以在家带。

牛津大学是公立单位，产假福利相当不错，有六个月足薪假，六个月以后就只有每周一百五十镑左右的法定产假薪水。私营公司往往没有这么好，产假的前六周有90%的薪水，之后就只能拿每周最高一百五十镑的产假薪水，直至第39周。所以大部分妈妈都选择六个月产假后回去工作，把小孩送进托儿所直到上学。牛津大学自有五间托儿所，由合同承包商管理，几个学院也有自己的托儿所，服务大学的教职员和学生。此外，教职员和学生也可以把孩子送进自家附近的社区托儿所。

中国过去公立单位都有托儿所，幼儿园，附属小学和中学，牛津大学建校几百近千年，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几乎是全男性的天下。直到1974年，几间历史悠久的全男性学院才开始招收女生。牛津的第一间托儿所开办于1992年，正是我申请送宝宝去的那间。牛津是个小城市，地方不广，人口不多，托儿所没有很多选择。选择这间托儿所的原因是离家近，走路十五分钟。这间托儿所的旁边就是牛津大学的家庭宿舍，居住者都是有家室孩子的学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也正是大学城的特征。

在英国，儿童四岁就可以上小学，接受免费的公立教育（当然也可以选择去私校）。四岁之前可以送托儿所，也可以自己在家带。两个人都工作又没有人帮忙的家庭，自己在家带到上学是很困难的。英国的托儿所没有贵和便宜之分，只有贵和很贵之分。2020年，英国家庭税后收入的中位数是三万一千英镑左右，而普通的托儿所月费可以超过一千英镑。《每日电讯报》最近有一篇报道说英国三分之二的家庭托儿费用超过房贷或房租。牛津大学的托儿所有补贴，比市价便宜大概一成。可以选择每周送两天，三天或送足五天，按比例收费。2022年，牛津大学托儿所的全价超过每月一千一百镑。

我刚申请托儿所的时候，丈夫舍不得把六个月大会玩会笑会粘人的宝宝每周送去托儿所五天，坚持只送两天，余下的三天他在家带，因为他平时在家工作，而我必须去实验室。我是独生子女，三岁上幼儿园六岁半上学，所以我和我爸妈都一致认为能送托儿所就送托儿所，大人白天做好工作，节省精力，晚上才能继续照顾孩子。而我丈夫来自爱尔兰有四个弟妹，没上过托儿所，我婆婆在家独力带他们兄妹五人十几年，直到把他们全都送进学校。他理智上能接受现代社会小孩上学前一定送托儿所的设定，但感情上免不了陷入了彷徨，觉得按照他的家庭模式，他既然在家工作，就该顺便带孩子才对。也觉得朝夕相伴依赖他喂奶换尿布的小婴儿一旦送去了托儿所，会失落伤感。

我对社会上的贤妻良母大合唱不太上心，因为怎么样都不可能在这个阶段忽然决定从此在家带孩子，但是发现贤妻良母大合唱居然对男性也有影响，所以必须要让他感到托儿所不仅是为了父母的方便，也是让孩子有个家庭以外的与同龄人相处的空间，让他们在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意识到旁人的存在，早早学会与旁人相处。这样的经验是父母给不了的。

上了申请名单以后，我们受邀去参观托儿所。托儿所在一间古老大屋里，外墙的石头满是风霜青苔的痕迹，就象牛津大学那些几百年的学院。因为这间古老大屋，托儿所叫“大宅门”（mansionhouse)。托儿所分成三部分：婴儿和两岁以下组，两岁到三岁组，还有三岁到四岁的学前班。最小四个月就可以送。婴儿和两岁以下组的房间里很空旷，只有木地板和泡沫橡胶垫，枕头毯子，和矮矮的桌椅板凳。小朋友们随心所欲地玩儿，每天也有不同的玩儿的主题。

去参观的那天，玩儿的主题是“冰”。小桌子上有一个大碗，装了一碗冰块。小朋友们一个个上去摸摸捏捏，满脸神秘又兴奋的表情。这次参观彻底打消了我丈夫的犹豫。但是看见在托儿所里集体玩耍的小朋友，他认识到了孩子去托儿所，不仅是让别人照顾，而且是小小哥伦布迈出发现新世界的步子。一个村庄共同养育孩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孩子早早就要进入属于他们自己年龄段的小集体。

宝宝十一个月大时，终于入托成功。那天我们一起送宝宝，两岁以下组大部分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一两个才半岁的婴儿还偎在小老师怀里，我的宝宝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像是两脚兽群中的一只科莫多龙。托儿所是个温暖的地方，送宝宝到门口，有小孩热络地迎上来，把手里的玩具或者递给准备开哭的宝宝，或者递给我们，大眼睛闪着光。隔壁班的三岁小孩和近四岁的小孩显得又高大又强壮，比起来婴儿们脆弱无能，像还没绽开的蒲公英。

每天送宝宝去托儿所，宝宝很快学会了送去的时候在门口又哭又闹不让爸妈走，去接的时候也又哭又闹不想离开。所以我们很快也安心了：所有的孩子都这样，他们哭闹只是不愿意改变当下的状态。小孩都是活在当下的动物。

每天早上，教室门口都挤满了送孩子的家长。比较有经验的家长把孩子递到老师手里，匆匆道别，迅速消失，孩子就自己去玩了。有的新手家长不忍心听孩子哭，还在相信摆事实讲道理的教条，轻声细语地哄，结果如火上浇油一般，越哄孩子哭得越厉害，最后还是不得不把孩子往老师怀里一塞，仓皇夺路而逃。那些不放心的家长离开大门绕过围墙，从另一扇窗往里看，刚才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家小孩已经没事一样在跟别的小孩坐在地上玩了。

家长们总要挣扎好一段时间，才逐渐释怀小孩也并没有那么需要自己。工作时间去托儿所，如果赶上孩子在睡饭后觉，小小的身体摊一地，胖胖的脸蛋压在胖胖的小手上，太阳从窗子照进来，简直是一种宗教体验，让忙碌疲惫的成年人瞬间回到人类的起点状态，灵魂得到了彻底的深层净化。每当想到孩子们睡觉的样子，就会觉得应该确保这世界有一个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