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乐|雷健:我们误读了“肖七”吗?
文/雷健
音乐史上恐怕没有哪一部交响曲能够像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那样惊天动地,撼人心魄:为战争而作,在战争中诞生,为战争而奏。音乐史上恐怕也没有哪一部交响曲像肖氏的《第七交响曲》那样有如此大的认知分歧,而这种分歧不是来自公众,而是来自作曲家本人,肖斯塔科维奇自己对作品公开或隐秘的解释反差如此巨大,以至于有云泥之别。
德米特里·德米特里耶维奇·肖斯塔科维奇1906年9月25日出生在圣彼得堡,13岁时被圣彼得堡音乐学院录取。1925年还在音乐学院上高年级时,肖斯塔科维奇创作了他的第一部作品《第一交响曲》。第二年公演后,他立即成为苏联重要的作曲家之一。
《第七交响曲》创作于1941年夏。1941年6月22日,纳粹德国用三个集团军群从北方、中央、南方三个方向以闪电作战方式向苏联发动突袭,苏德战争全面爆发。当年7月,德军抵达列宁格勒(圣彼得堡),迅即完成对列宁格勒的包围。
战争爆发那天,肖斯塔科维奇正准备去看足球赛,广播里突然播出一条消息,战争爆发了!当天,已是誉满全球的作曲家就提出申请,要参加苏联红军,上前线战斗。但上级并未遂他心愿,于是,他加入了民兵组织和消防队,与他所供职的列宁格勒音乐学院师生一起到城外帮助修建防御工事,还在音乐学院楼上站岗放哨。
7月5日,肖斯塔科维奇在《列宁格勒真理报》发表了一篇文章,他说:“在战争爆发之前,我只知道在和平环境中从事创作,如今我随时准备拿起武器!我深知,法西斯主义的目的一旦得逞,那就意味着文化末日的到来,意味着人类文明走向灭亡,但是历史经验证明,法西斯主义是不得人心的,它注定是失败的。同时我还懂得,要把全人类从死亡线上解救出来,只能与敌人进行殊死的战斗。”
就在纳粹德国开始围困列宁格勒时,肖斯塔科维奇在7月底开始了《第七交响曲》的创作。他后来回忆说:“音乐以不可遏制的速度从我的脑海中迸射出来。”9月16日,肖斯塔科维奇在列宁格勒广播电台发表讲话,第一次向外界披露正在创作中的这首交响曲。
那天清晨,在列宁格勒工作的作家格奥尔吉·马科戈年科开车来接肖斯塔科维奇时,他已经伏案工作多时。当他正在电台发表讲话时,空袭警报响起。肖斯塔科维奇在城市防空高射炮声和炸弹的爆炸声中继续说道:“就在一个小时前,我写完了新的大型交响曲第二乐章的总谱,如果我能够把这部作品写完,如果我能按计划完成其中的第三和第四乐章,那么,这部作品就可以叫《第七交响曲》。”
9月22日,《列宁格勒真理报》报道了作曲家在创作《第七交响曲》的情况。著名女诗人薇拉·因贝尔从报上看到消息后深感不安,她给上级写信表达她对肖氏安全的担忧。同样不安的还有苏联政府,毕竟作曲家是在炮火连天的围城里创作的。
10月初,上级强令不愿离开故乡城市的肖斯塔科维奇连同他的家人,登上疏散到古比雪夫市的飞机。这在当时是最高的待遇。这时,肖氏已写完《第七交响曲》前三个乐章。12月,他在古比雪夫完成了这部交响曲的创作。
该曲于1942年3月5日在古比雪夫市首演,演奏者为疏散到此的莫斯科大剧院交响乐团,由著名指挥家C.A.萨莫苏德执棒。24天后的3月29日,《第七交响曲》在莫斯科大剧院上演,由莫斯科大剧院交响乐团与全苏广播乐团联合组成的大型乐队演奏。
这一天的苏共中央机关报《真理报》刊登了肖斯塔科维奇的文章,字里行间充满了他对祖国和人民的热爱,以及对卫国战争必胜的信念:“在写这部交响曲的时候,我想到我们人民的伟大,想到他们的英雄气概,想到人类美好的理想和优秀品质,想到绮丽的自然风光,想到人道主义,想到美……我把我的《第七交响曲》献给我国向法西斯斗争的人民,献给我们未来的胜利,献给我的故乡列宁格勒。”
这以后,这首交响曲又被称为《列宁格勒交响曲》。
当然,没有比正在列宁格勒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们和被围困在城内的市民想听到以这座城市命名的这首交响曲更为迫切的愿望了。苏联政府用运送医疗药品的飞机将交响曲总谱运到列宁格勒。其时,唯一留守列宁格勒的交响乐团(广播委员会乐团)已停止了所有排练演出活动,乐手们或者上了前线,或者在地下室困守,或者在医院治病。乐团指挥埃里阿斯贝格也身患重病,被人们发现后用雪橇送到宾馆治病。
1942年3月,《列宁格勒交响曲》总谱被空运到列宁格勒后,埃里阿斯贝格接到上级指令和一份乐手名单,要求他重建乐团演奏《列宁格勒交响曲》。当他打开总谱一看,不禁感到一阵恐惧和战栗,继而是激动兴奋。总谱要求的乐队规模宏大:8把圆号、6把小号、6把长号,全套打击乐和木管乐器,乐手总数在百人左右!于是,召回在前线的乐手,从地下室和医院找回饥寒交迫、贫病交加的乐手,并在苏联海军舰队和军乐队里抽调乐手。
1942年8月9日,列宁格勒交响乐团音乐厅座无虚席,音乐厅里凡能站人的空隙都被赶来的人们填满,市区里专门架设了高音喇叭,广播电台现场直播这场空前绝后的音乐会。音乐会前奏是苏联红军炮兵向德军阵地发射的压制性打击的几千发炮弹。排炮过后,音乐响起,市民们走出地下室或掩体,在废墟上聆听这一激动人心的旷世之作。
那天,电台直播的播音员饱含热泪:“《第七交响曲》能够在被封锁的列宁格勒演奏,这个事实本身就是列宁格勒人无法遏制的爱国主义精神及其勇敢顽强精神的证明,是列宁格勒人必胜的信心、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和取得最后胜利的决心的证明。”
毫无疑问,《列宁格勒交响曲》引起苏联军民的内心共鸣与认同,许多人含着热泪听完那震撼人心的音乐。仅在8月,这首曲子在炮火连天的列宁格勒就上演了6次。
很快,这首交响曲成为世界反法西斯的标志性音乐。1942年6月22日,苏联国外的首演在伦敦举行。美国的首演更引人注目,许多在美国的指挥家向苏联驻美大使写信,希望获得《第七交响曲》在美国首演的指挥权。最后,作曲家将这一荣誉给予了指挥大师阿尔图罗·托斯卡尼尼。
1942年7月19日,托斯卡尼尼指挥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交响乐团首次在美国演奏了这部交响曲,据说有上千万人收听了NBC的现场直播。这之后的1942—1943演出季中,《第七交响曲》在美国各地被多个乐团演奏了62次,肖斯塔科维奇头戴消防帽的照片登上了7月26日出版的《时代》杂志封面。风头一时无两。
《第七交响曲》引起世界舆论的共鸣和关注,成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音乐标志,起到如此之大的政治作用,这在音乐史上还是第一次,也是肖斯塔科维奇没有预料到的。反法西斯、体现苏联人民不屈精神、爱国主义、必胜信念……都是当时苏联文化界和世界舆论给这首交响曲的解读。人们甚至给《第七交响曲》的演奏附会出许多传奇。
最典型的是这样一个传说故事:当德军围困列宁格勒900多天后,苏联红军准备全线反攻,最高当局决定在反攻前举行一场演奏《第七交响曲》的音乐会,由作曲家担任指挥,反攻时间定在肖斯塔科维奇挥下指挥棒,乐队奏响第一个音符时。当肖氏走上指挥台,缓缓举起双手,音乐厅、整个城市、前线一片宁静,前线指挥官们手握电话,等待听筒传来的第一个音符。作曲家断然挥下指挥棒,音乐如惊雷炸响,前线万炮轰鸣,山呼海啸惊天动地。
阿列克谢·托尔斯泰在听了这首曲子后说:“《第七交响曲》是从俄罗斯人民的良心中呈现出来的,他们毫不动摇地接受了对邪恶势力的拼死搏斗。”良心之作、激励人心之作、民族精神的赞歌等等,是当时苏联政府和人民以及世界舆论对这首交响曲的解读标签。肖斯塔科维奇也很认可这一解读。
但是,在肖斯塔科维奇去世后,对这部交响曲的认识却出现了逆转性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来自民众或官方,而是来自肖斯塔科维奇本人。
1976年,在肖斯塔科维奇去世一年后,他的回忆录《见证》在美国公开出版,书中披露了作曲家隐秘的内心世界,引起极大轰动。其中他对《第七交响曲》的解释更是让人们大跌眼镜。这本书由肖氏口述,音乐史家、作曲家所罗门·伏尔科夫记录整理。
1960年,16岁的伏尔科夫认识了54岁的肖斯塔科维奇,迅即成为肖氏的狂热崇拜者。1971年,伏尔科夫出版了一本关于列宁格勒青年作曲家的专著,肖氏为该书作了序。也在这一年,伏尔科夫说动肖斯塔科维奇,对往事做一些回忆,把他在半个世纪里看到的和在他身边发生的事告诉给世界,条件是回忆录只能在肖斯塔科维奇去世后才能公开。
此后四年,一有空,肖氏就与伏尔科夫交谈,回忆往事。伏尔科夫将肖氏提供的素材分成可以连贯起来的部分整理成章节段落,用打字机打印出来再让肖氏过目。肖斯塔科维奇仔细阅读后在每一部分后面都签上名。回忆录完成后,伏尔科夫设法将书稿秘密带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
1974年11月13日,肖斯塔科维奇约伏尔科夫到他家小谈。肖氏问书稿在哪里?伏答:“在西方。”肖说:“好的。”谈话结束后,肖氏签送了伏尔科夫一张他的肖像照。此后,伏尔科夫离开苏联来到美国。1975年8月,肖斯塔科维奇去世。
1976年6月,伏尓科夫来到纽约,在哥伦比亚大学俄罗斯研究所的帮助支持下出版了这本震惊苏联和世界乐坛的回忆录,因为里面有太多颠覆人们对肖氏音乐理解及对苏联音乐认识的资料。
书中,肖氏多次谈到《第七交响曲》。对当时音乐界、舆论界对这首交响曲的解读评价,肖斯塔科维奇有的认同有的不认同,在一些部分甚至认为人们根本没弄懂这首曲子的内涵。
他说:“我的第七交响乐《列宁格勒交响曲》写得很快。我不能不写它。因为战火在周围燃烧,我必须和人民在一起,我要创造我们国家在战争时期的形象,用音乐来突出它……我要写我们的时代,写我同时代的人,他们为了战胜敌人不惜力量,不惜生命。”这完全是这首交响曲诞生时人们和舆论的普遍认识。
但是,三个自然段后,肖氏说:“《第七交响曲》是战前设计的,所以,完全不能视为在希特勒进攻下的有感而发。‘侵犯的主题’与希特勒的进攻无关。我在创作这个主题时,想到的是人类的另一些敌人。自然,我厌恶法西斯主义,不过不仅是德国法西斯,任何法西斯都令人厌恶。”
他在书中说《第七交响曲》并不是专门为希特勒法西斯围城而作,而是早有计划,只是在德军围攻列宁格勒的那一刻,激发了他的创作情绪,机缘巧合让肖斯塔科维奇有了向法西斯进行声讨怒斥的出口。但隐藏在交响曲深处的作曲家本意却被战争的痛苦与全民族对德国法西斯进攻的抗争淹没了。
在当时的情形下,肖斯塔科维奇当然有责任扛起为卫国战争谱写激励人心之作的重任。这是他自己都不愿否认的。1972年,列宁格勒举行《第七交响曲》首演30周年纪念活动,肖氏在致辞中说:“今天与30年前一样,我的心一直和大家在一起……令我感到幸福和自豪的是,由于大家的勇敢精神,才得以举办专门献给伟大城市的《第七交响曲》那难以忘怀的首场演出,才使这部交响曲成为列宁格勒人不可战胜精神的真实象征,成为苏联人民顽强精神的有力证明。”
那么,《第七交响曲》究竟想表现什么?肖氏在《见证》一书中为我们给出答案:“《第七交响曲》成了我最受欢迎的作品。但是,我感到悲哀的是人们并非都理解它所表达的是什么,然而在这乐曲里一切都是明确的。阿赫玛托娃写了她的《安魂曲》,《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是我的‘安魂曲’……我的交响曲多数是墓碑。我国不知死在和葬在何处(即使他们的亲属也不知道)的人太多了。我许多朋友就有这种遭遇。到哪里去为梅耶霍尔德或者图哈切夫斯基建立墓碑?只有音乐能为他们做这件事。我愿意为每一个受害者写一首乐曲,但是这不可能,因此我把我的音乐献给他们全体。”这是全书中肖氏发出的最彻心的疼痛。
终其一生,肖氏忧郁寡欢,愤怒不满既不能形于色,更不能溢于言表。作家出版社2015年出版的《见证》一书,扉页后附了37张肖氏和与他有关的照片,照片中的肖氏从不见笑容,压抑的内心一眼可见。因此,有音乐史家这样概述肖斯塔科维奇,他是这样一位音乐艺术家:经受着强大的精神压力,却又保持着与真理相通的良心;隐忍着内心的伤感与苦痛,却又要歌唱出时代的“欢乐”。
最后,再来说说《第七交响曲》。
这首交响曲共四个乐章,肖斯塔科维奇曾给每个乐章注有标题,第一乐章《战争》,第二乐章《回忆》,第三乐章《祖国辽阔的大地》,第四乐章《胜利》。后来他又删去了乐章的标题。
第一乐章用奏鸣曲式写就,第一主题和第二主题旋律优美,带有歌唱性。肖氏把第一主题称为“一个意在描绘普通的淳朴的人民的幸福生活的主题”。两个主题充分得到展示后是小鼓轻微敲击引出的进行曲。这个代表侵略者的进行旋律先由弦乐奏出,接着是长笛、单簧管、双簧管、大管,铜管随后也加入进行。这段进行曲在旋律节奏不变的情形下被不同器乐反复演奏了11次之多,由弱到强,由远及近,极像拉威尔的《波莱罗》。
第二乐章是谐谑曲,曲调优美宁静,那是对过往美好生活的回忆与憧憬。第三乐章是柔板,小提琴和长笛带有歌唱性的旋律展现出俄罗斯辽阔美丽的大地。第四乐章开头一小段引子象征着胜利的霞光已在天边出现,定音鼓带出由弦乐奏出的庄严刚毅的旋律。接下来是木管、铜管和弦乐排浪般的连音,小鼓和定音鼓让旋律更有万马奔腾的节奏,预示着战争胜利已至。
关于第一乐章中的进行曲,有两件趣事可说。当年这首交响曲上演后,作曲家的朋友,著名指挥莫拉文斯基认为,第一乐章里的进行曲创造了一个普遍性的愚蠢、极其庸俗的形象。这在当时是对这首交响曲少有的批评。1955年上演的,由我国著名导演苏里和武兆堤执导,郭振清主演的电影《平原游击队》里有一段后来被观众称为“鬼子进村”的音乐,就取自《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中的进行曲,以至于这段音乐成了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标志性旋律。
也许我们还得从那位乐评家对肖斯塔科维奇的评价来判读《第七交响曲》:“他是这样一位音乐家:经受着强大的精神压力,却又保持着与真理相通的良心;隐忍着内心的伤感与苦痛,却又要歌唱出时代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