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恩童年,感恩那些最初让我惊讶和恍惚的文字片段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5月27日专题《轨迹——我们的童年阅读记忆》的B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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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B01丨轨迹——我们的童年阅读记忆
「主题」B02丨自童年开始,我就在阅读中找寻自我认同
「主题」B03丨妈妈的教材,终于成为我的教材
「主题」B04丨我的阅读习惯和兴趣的建立究竟有多偶然?
「主题」B05丨书籍让我们探测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关系
「主题」B06丨我一直在和书里的主人公一起长大
「历史」B07丨追寻共同血缘:欧洲族群意识的中世纪想象
「文学」B08丨《海豚》:“我为这虚构文本着色,用的是第一手证据”
撰文|胡桑
胡桑,生于1980年代,诗人、译者,同济大学中文系助理教授。同济大学哲学博士,德国波恩大学访问学者,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
早年的阅读可以形塑一个人的内心
我的童年是在书籍的荒芜中度过的。家里穷,无钱买书,也就没有童书可看。但我对知识,对陌生的世界充满了渴求,于是翻来覆去读着课外教材。
最喜欢上小学时发下来的一本乡土教材:《德清——我可爱的家乡》。我读到了新市镇的历史,读到了沈约、孟郊、俞平伯、戚蓼生等的故事。对我来说,对于本地的辨认,始于自我存在的疑惑。后来,我去西安上大学,博尔赫斯《八十忆旧》里的一句话击中了我:“我们存在,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事实。”
小时候的我,大概就有许多困惑:我为什么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个浙北的村子?这里有着怎样的过去?除了水田、河流、道路、桑树,是什么把我和周围的人联结在一起?这片土地在这个浩瀚的宇宙,有什么特殊之处?
另有一册薄薄的《小学语文古诗注释与翻译》,我十分珍爱。让我尤为好奇的是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作为本地人,我对于书上把“新市”注释为“在湖北省京山县东北”感到惊诧不已。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荫。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这样的诗句,分明是在写我所生活于其中的景色:篱落、柳树、黄蝶、菜花。每年春天,孩子们就会钻入菜花地,捉迷藏、挖螃蟹、摘马兰头或棉线草(鼠耳草),或者只是在田埂上奔跑。
当初吸引我的,是诗里的地名和我的关系。它邀请我将看世界的望远镜颠倒过来,凝聚在身边的事物上。这些事物,由于熟悉,让我们缺失了陌生感。然而文字可以剥离掉熟悉感,让事物重现其光泽、色彩和形貌。
这首诗吸引我的,还在于三四句中的动感。一个绿柳般稚嫩的儿童急走着,追随蝴蝶迅速隐没在油菜花丛里。我总以为自己也可以是那个“儿童”。这一切增添了眼前这个世界的新鲜、生动与温暖。这首诗让我惊讶于周围的世界。我惊讶于诗中记录的这个日常生活的片段。它来自于七八百年前的北宋。时间的距离,让我身处的世界变得美妙不已,神秘不已。后来,我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本雅明的历史哲学,大概也是命中注定。我常常想起这首诗带给我的最初的惊讶与震颤。
早年的阅读,的确可以形塑一个人的内心。这首诗,渐渐地给了我写作的勇气。杨万里写过的正是我熟悉的生活和场景。写作并不是遥远的事情。
从阅读《西游记》中获得的快乐
童年那些夏夜,无书可读,倒是有屋前水泥地上的露天电视可看。八十年代,村子只有一台集体买的彩电。这台彩电挨家挨户辗转。整个村子就十一户人家。全村人一起看1986年版的《西游记》,1987年版的《红楼梦》,犹如一个节日,更是孩子的节日。我们在大人们中间嬉戏奔跑。孩子们自然偏爱《西游记》,对《红楼梦》无感。然而,大人们在看的时候,孩子们尽管在一旁自顾玩耍,却依然有一些镜头渗透进了记忆。比如那迷宫般的府邸,盛大的祭祀,夜宴时的喧闹,葬花时的凄凉。至于剧情,实在不能理解。只是无端记住了贾宝玉在凤姐生日那天偷偷祭奠金钏的一幕。
水泥地外是宁静的东升浜,漆黑而苍茫。偶尔会传来苦恶鸟的叫声。直到小学毕业的那一年,1994年夏天,我才买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本书——《365夜民间故事》,少年儿童出版社当年的新书。书中我读到了苦恶鸟的传说。它来自遥远的爪哇国。但苦恶鸟凄凉苍茫的叫声就在我的耳畔响起,那么近,又那么远。
电视剧《西游记》(1986)剧照。
理解经典,需要成熟的心智。对于七八岁的孩子,即便是《西游记》,当时也只看了个热闹,无非打打杀杀,万般变化,以及众多的神仙妖魔。但那些记忆让人快乐。后来翻开吴承恩的《西游记》,又获得了另一种快乐:阅读的快乐。石猴被菩提祖师命名时的喜悦:“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说出三个“好”字时的激动,大概唯有在阅读时才触动人心。吴承恩紧接着又写道: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由顽空而悟空的禅机,只有在阅读时才可停下来慢慢体会。
孙悟空卖弄法术变成松树,吴承恩写了一首诗:“郁郁含烟贯四时,凌云直上秀贞姿。全无一点妖猴像,尽是经霜耐雪枝。”吴承恩爱在小说里写诗,这首诗提醒读者:从妖猴到行者,孙悟空还有漫漫长路要走。“经霜耐雪”不仅是身体的磨难,更是精神的修炼。
果然,接着就是祖师一番严厉的教诲:“我问你弄甚么精神,变甚么松树?这个功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炫耀是一种骄傲——骄傲于自己的长处。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对骄傲是这么定义的:“由于爱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高就是骄傲。”骄傲的人爱自己,自我中心。如果悟空不骄傲,也就不会大闹天宫,不会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如果孙悟空不在观音院向金池长老炫耀袈裟,也许可能不会有黑熊怪顺手牵羊偷走袈裟吧。
经历漫长岁月后的领会
许多书,唯有经历了诸多漫长的岁月才领会深意——与生命的真正联结。反复阅读,才能让书籍变得轻盈、澄澈。等到上初一,我向班上的同学沈新华借来了《红楼梦》。幽暗的灯光下,我在家里的饭桌上读着竖排繁体的精装书。目不识丁的母亲竟认得是《红楼梦》,说道:“小孩子不适合看。”我却依然偷偷读下去。可是才到第七十四回,就被同学紧急索回。
阅读中断了。其实对于这部经典,除了一些隐隐约约的情节,当时没有读出什么。我觉得它与我的生活过于遥远,满脑子恍惚迷离。但这种恍惚迷离在今后的岁月促使我一次次重新翻开它。通过不断重读,我逐渐触摸到了它的细密、深邃、广阔、清晰和切近。
图片来源:《梦的彼岸》,[法]安妮·阿葛皮安著,[瑞士]阿尔贝蒂娜绘,梅思繁译,魔法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宝玉祭奠金钏的故事在第四十三回。脂砚斋在评语中就指明:这一回一边是凤姐生日场面的热闹,一边是宝玉偏要去水仙庵祭奠金钏时的冷清。曹雪芹的笔墨偏移在了冷清上。唯有在冷清的场景里,读者才会凝注于宝玉。只是当年我天真地认为,宝玉的叛逆单纯意味着个体存在的自由不羁,对俗世秩序的不屑与颠覆。
多年后,我才恍然大悟,宝玉的任性其实潜藏着一种与孙悟空共有的自我中心。不同的是,宝玉多情。悟空的自我中心衍出炫耀,宝玉却偏偏怜惜女性,深知嫌抑自己的男儿出身。只不过,黛玉最懂得宝玉的心思:只是见了姐姐,他就把妹妹忘了。在宝玉的自我中心里,除了多情还有任性,以及对他人的无知——他爱的是一群水做的女儿,却无法辨认出一个现实的、有着自身命运的女性。要不是他看到金钏就“恋恋不舍”,给她吃香雪润津丹,大概不会让金钏含恨跳井。
第七十九回,听到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改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时,黛玉当下“忡然变色”、心中有了“无限的狐疑乱拟”。宝玉的无意识暴露出来。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我-卿”二元,“卿”只不过是“我”的幻象投射,可以替代为任何一个“女儿”。宝玉总以为任何女性都是属于他的“水做的女儿”,却不能理解每一个女性独特的感受和出身。骄傲、任性、无知让他辜负了黛玉,辜负这个世界。如今重读《红楼梦》,总觉得内里有着一股深深的忏悔——对辜负的忏悔。
感恩那贫乏的童年
或许,正是童年时书籍的贫乏,让我疯狂地爱上了阅读。如今我在大学中文系教书,课程大多关于遥远的西方文学经典,比如《安提戈涅》《神曲》《罗密欧与朱丽叶》《奥瑟罗》《傲慢与偏见》《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城堡》《了不起的盖茨比》《局外人》等。通过一遍遍阅读和体悟,这些经典对我而言又显得那么切近。阅读让我把近在咫尺的生活带向陌生的天涯海角,又不断提醒自己时刻回到近旁的生活,切不可错过身边的人和事物。
电视剧《平凡的世界》(2015)剧照。
在无书可读的童年,我从炳荣叔叔家拆建的工地上意外收获一本浙江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的《农村常用字》。三十年多来,我一直珍藏着。如今,它就在我的书架上。当年,我如饥似渴地读着这本“词典”。它比《新华字典》更切近我的生活:从天文到地理,从植物到动物,从生理到心理,它罗列了我在乡村能够实实在在遭遇到的“事物”。它启蒙了我的词汇库。它的封底留着一些我小学时歪歪扭扭的笔迹。我用钢笔抄下了一首儿歌中的句子,其中两句是:
“相逢不容易,彼此要珍惜。留份欢乐在心底,留份眷念在心底。”
我感恩那贫乏的童年,感恩那些最初让我惊讶和恍惚的文字片断。正是那种贫乏和恍惚,让我加倍痴迷于书中丰盈的宇宙,转而努力去辨认自己的生活、处境、出身,承认与他人之间的差异,意识到自己的边界和限度,永不停息地拓展自己。书籍让我们探测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关系,让远和近相互渗透,让我们得以一再观看自己的生活。这正是阅读带给我的快乐和眷念。
作者/胡桑
编辑/申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