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心向阳 萱草思亲

2024-07-01 17:35:37 - 北京晚报

▌王秉良

当花草被诗心所触,就拥有了感情。在中国人的心中,许多植物都被赋予了个性品格与人文寓意,进而成为了某种化身。文与可的墨竹,在迂曲中奋力向上生长,那是逆境中奋争的君子;渐江的梅花,遒曲的枝上绽放寒花,是他永不沉沦的坚贞信念。

端午前后正盛的花草,当属蜀葵和萱草。它们是画家心中“忠”“孝”的化身,那满纸繁茂的枝叶、夺目的花朵,也是家国的象征,令人感慨系之,还怎能像看待寻常的植物写生一样淡然相对呢?

葵心向阳 萱草思亲

宋钱选忠孝图卷(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佳卉写心

宋末元初的画家钱选,潜精研思,苦心经营,不知道用了多少天的功夫,才画出了一幅长卷《忠孝图》。现在我们能看到的,可能只是这幅画被截取后的一部分,但已足以让人目眩神驰了。蜀葵和萱草,生长在玲珑瘦硬的太湖石间,蜀葵开着绛紫、深红、粉红、雪白的各色花朵,和橘红、淡黄的萱草花相互映衬,色彩斑斓,灿若锦绣。萱草的长叶纷披错杂,蜀葵的枝叶偃仰有致,真是千姿百态,明艳绝伦。钱选还在卷尾题诗道:“葵萼倾心向太阳,萱花树背在高堂。忠臣孝子如佳卉,凭仗丹青为发扬。”

钱选为什么选取这两种花来代表忠孝呢?当然与它们的自然习性相关了。蜀葵喜欢光照,在夏日盛开,明人张瀚在《松窗梦语》里说:“蜀葵花草干高挺,而花舒向日,有赤茎、白茎,有深红、有浅红,紫者深如墨,白者微蜜色,而丹心则一,故恒比于忠赤。”宋人王镃也有《蜀葵》诗咏道:“花根疑是忠臣骨,开出倾心向太阳”。至于萱草,早在《诗经·卫风·伯兮》中,就有“焉得谖(即萱)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的名句,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说:“谖,忘也”。“忧思不能自遣,故树此草玩味,以忘忧也,吴人谓之疗愁”。人们在庭院的北堂种植萱草,希望母亲忘记烦忧。这用以安慰母心的花草,渐渐成了代指母亲的花卉。如唐代诗人孟郊有诗道:“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钱选的画中没有写明创作时间,但我想一定是在宋朝灭亡之后画的。钱选是吴兴(今浙江湖州)人,生于南宋嘉熙三年(1239年),比同乡赵孟頫大15岁,两人亦师亦友,同列“吴兴八俊”。崖山海战宋朝彻底灭亡的时候,钱选41岁。朝代更迭就像山崩地坼,知识分子们面临各自的选择。文天祥、谢枋得等人坚持抗元,被俘不屈,被押到北京后以身殉国。郑之因改名思肖(因为“肖”是宋朝国姓“赵”的组成部分),字忆翁,以示不忘故国,号所南,日常坐卧,要向南背北。他画的兰花都不画根和土,因为国土已经沦亡,兰花独抱幽香,也没有了本根。赵孟頫带着矛盾的心情,应诏北上,做了元朝的官,后来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吴兴八俊”的其他人也相继做了蒙元的顺民,谋求一官半职。而钱选在宋亡之后,内心满是悲愤和绝望,他把半生的著述都付之一炬,“励志耻作黄金奴,老作画师头雪白”,“不管六朝兴废事,一樽且向画图开”,在诗酒书画中消磨了余生。

他无力改变现实,却不能失去自己的信仰,在大厦已经倾覆,举世随波逐流的时候,也要保持耿耿孤忠,去做一个洁身独好的隐逸君子,所以他画《扶醉图》中的陶渊明,画《西湖吟趣图》里的林和靖,归隐,是他守住本我的生存方式。他在《题山居图卷》诗中说:“山居惟爱静,白日掩柴门。寡合人多忌,无求道自尊。鷃鹏俱有意,兰艾不同根。安得蒙庄叟,相逢与细论。”——兰香艾臭,根是不并生的。我关起门来,精心绘制蜀葵和萱草构成的《忠孝图》,自有人会读懂我的心意。

葵心向阳 萱草思亲

椿萱恩重

钱选去世后120多年,沈周出生了。沈周看到这幅《忠孝图》后,立刻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明成化二十年(1484年)的夏天,沈周静下心来,花了好多时日,精心对临这幅长卷。多亏沈周,我们才得以看到这幅画的全貌。

钱选的画,把“忠孝”这一被人们奉为最根本的伦理道德物象化了,以此来警世,以此来抒发心志。如果说他自身反映出来的伦理观念更侧重于“忠”的话,那沈周身上表现出来更多的是“孝”。

沈周出生在苏州一个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从曾祖父、祖父、父亲到他,几代人都“不乐仕进”。“其族之盛,不特资产之盛,盖亦有诗画礼乐以为之业。当其燕闲,父子祖孙相聚一堂,商榷古今,情发于诗,有唱有和。”沈周在这样融洽和睦的家庭环境中,悠游自得。1454年,苏州知府汪浒想要举荐28岁的沈周出来做官,沈周说,我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是“嘉遁贞吉”,所以“吾其遁哉”,还是“宅”着不出来好。沈周50岁时,父亲沈恒吉去世,又有人劝他出来做官,他答道:“你不知道老母亲拿我当命吗?我怎能离开她老人家膝下呢。”后来,苏州巡抚王恕、彭礼都想请他做幕僚,他也一概以母亲年老为借口推辞。

终其一生,沈周都孝敬母亲,作为喜好游赏山水名胜的画家,他忍着自己远足的渴望,恪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从来不曾走得离家太远。母亲张氏活了99岁高龄才谢世,而他此时已是80岁的老翁了,但仍然悲不自胜,孺慕不已,并多次创作孝老思亲的画作怀念父母。萱草代表母亲,椿树则代表父亲,他就画《椿萱图》寄寓孝思。乌鸦能反哺,就像儿女长成后报答父母一样,他就画了多幅《慈乌图》。

成化十四年(1478年),沈周的好友、时年29岁的王鏊进阶文林郎,同年11月27日,其母叶夫人谢世。身为孝子的沈周,深刻理解王鏊的悲痛之情,他给王鏊画了一幅《怀萱图》,并题诗道:“母去萱独在,宜男空好时。北堂留故迹,寸草系吾私。世绝返魂药,花余溅泪枝。深恩言不得,到处倩题诗。”确实,王鏊拿着这幅画,找了好几位文人好友在上面题诗,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吴奕、王渭等人都留下了题咏。写到这个题材,有的朋友禁不住热泪长流,王渭就写道:“君来索我咏种萱,我亦种萱二十年。援笔未濡先感泣,泪花交落研池边。种萱因为母忘忧,岁岁花开对白头。今日母亡萱亦萎,涕洟长向北堂流。”母亲辞世,萱草也为之枯萎,恩情再也难以报答,满腔的思念也只能化作泪珠滚滚流淌了。

时空对话

王鏊后来进入内阁,曾官拜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唐伯虎赠联称誉他“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人世沧桑,转眼又是120多年过去,王鏊的六世孙王武出生了。有赖于诗礼传家,王武也成长为了一名书画家,他擅长花鸟画,和恽寿平齐名。

王武小时候,父亲王知我就把沈周创作的《忠孝图》给他看,“后即散去,杳不可得”。也许是家境日下,转卖给了别人。十几年后的一天,王武到诗人吴梅村家拜访,吴看到这位画家后辈,就拿出一幅画请他赏鉴。王武一看,正是小时候见过的《忠孝图》,感觉就像老友重逢,很是高兴,就请求拿回家临摹。画完之后,感觉还不能达到神似,有点怅然自失。又是多年过去,王武的头发也白了,还重新画了一遍,感到比之前画得好多了,也感到快慰和欣喜。

也要感谢王武的临摹,我们才能看到沈周这幅《忠孝图》的风貌,因为原作已经湮没在历史的尘沙中了。

这幅画是一个立轴,画中孤石挺立,石前两株萱草枝叶繁茂,花朵盛开,石后长着一丛蜀葵,紫色、粉色、白色的花朵竞相怒放。傍着石头和花丛,一株枝叶繁茂、枝干如铁的古松拔地而起,松树只画了半边,一根虬枝斜逸而下。花草树石都画在偏右部分,既相互避让,又浑然一体。画的左边大片留白,显得疏密有致。松树常青,顽石不老,展示着峥嵘奇崛的高古气度,在它们的映衬下,萱草葳蕤,蜀葵盛放,把忠孝的深远之意表达得更韵味丰富了。

崇祯皇帝自缢,明朝随之沦亡。顺治二年(1645年),大举入关的清军相继攻破苏州和南京。这年除夕,王武的父亲自尽,遗书嘱托到,自己要戴着明朝儒生的幅巾下葬,墓碑上写“故明王知我先生”。父亲以死殉国,王武悲愤、哀痛得难以自抑,他又怎么会做清朝的顺民呢?他对着镜子画了自己的像,是背向人躺着的样子,上面写道:“怕见俗人。”熟悉他的人看到画中的后脑勺,就知道画的是他自己。

王武画过不止一幅《忠孝图》,他跨越时空,和钱选、沈周对话,也传承着文人士子的精神坚守。他养了两只白鹤,也是像林和靖那样,和这象征高洁的仙禽为伴,来消磨自己的隐逸岁月。可是后来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卖掉一只,留下的那只竟也郁郁而死。

如今,蜀葵、萱草随处可见,城市街道旁、农家院墙畔,往往都能看到她们的倩影,也许正因为此,在我们家乡,人们把蜀葵叫做“熟悉花”。唐人陈标有诗句道:“能共牡丹争几许,得人嫌处只缘多。”但是我觉得,既然她和萱草代表着美好的品格,人间还嫌她们的身影太少呢。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