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定地震开闸泄洪的英雄罗永:年底到北京领奖,却还想着回趟湾东村
转自:九派新闻
1月7日,罗永和甘宇搭上了成都飞往北京的班机。
人生中第一次去首都,第一次亲眼看到天安门,第一次参加央视大型颁奖活动,他们既兴奋又紧张。这次,他们被中国农业电影电视中心评为“2022年度十大三农人物”。
2022年9月5日,四川省甘孜州泸定县发生6.8级地震,造成93人遇难,25人失联。
地震发生时,泸定湾东水电站的水工罗永冒着生命危险爬上电站大坝,在关键时刻开闸放水,减小了下游村庄的伤亡和财产损失。罗永和一起逃生的同事甘宇最终也成功获救。
不幸的是,地震震垮了罗永家的房子,也带走了哥哥和母亲。
在北京这几天,罗永不敢到处溜达。他在天安门前拍了张照,赶紧回了住处。距离大年三十不到两周,他满心牵挂着远方的家。他想回趟早已变成废墟的湾东村,把木材和工具带到镇上的安置点,为春节做一些准备。
【1】回家
在没有定数的日子里,罗永和妻子常常怀念从前。
10月底,湾东河口管制进山的卡点取消后,崎岖山路依然有余震和落石风险,夫妻二人无数次骑摩托车回家,用钢钎、大锤砸掉坍塌的墙体和楼板。他们用2个黄色的蛇皮袋收纳多次回老家找出来的衣物。
“不晓得是啥子原因,总想去看一看,觉得看一下妈妈哥哥用过的那些东西,就能看到他们了。”罗永说,他们总希望找到些什么,比如遇难母亲的照片,女儿小时候玩的洋娃娃,一台勉强还能使用的洗衣机……
说起往日,罗永的语调高了两分,只是想到当下光景,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今年杀猪,就没有那么热闹。”
往年到了腊月,村民开始砍柴、杀年猪,家家户户都要请吃刨猪汤(四川方言)。
地震前,罗永家养了五头猪,原计划杀两头,另外两头等到年底卖钱。按照地震前的价格,卖七八千块不是问题。地震来临时,五头猪被砸死了三头,剩下两头,其中一头还是下崽的母猪。
眼下,腊月过半,安置房不好挂腊肉,年猪也就迟迟没杀。罗永回村后,把两头猪牵到镇上,养在二哥家。他说,今年杀年猪就不打算请人吃饭了。
搬进安置房两个多月,罗永一家仍没能适应。
冬至日下午1点,他出现在得妥大桥桥头,要带来客去参观他的安置房。他身穿一件黑色夹克,国字脸被冻得通红,头发乱糟糟。许是常年做农活,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风声淹没了他的说话声,只见他始终微微笑着,不紧不慢转入大桥左侧的一条小路。
在得妥镇上的大渡河左岸,两侧山体形成的峡谷之中,泸定地震中的灾民生活在一排排白色板房里,房顶插着红旗。这天下午,气温快速跌至零下,大渡河河面平静却风声飒飒。偶有在外戏耍的老人与孩童,双颊有些皴裂,高原红更加明显。
由于没有可供5人居住的房间,罗永便要了两处。父亲独住,他和妻儿住40来平的小两居。眼前这个20平的小屋,既是客厅也是儿子的卧室,还身兼杂物间的功能,除了放置政府统一配备的柜子、桌椅,亲戚送的冰箱和电视,还堆满了各种日常杂物。
厨房是公用的,但每户灾民都有独立灶台,上面摆满锅碗瓢盆。灾民们错开了做饭和吃饭时间,默契地维持着秩序。安置房内也有足够的浴室和卫生间,只是数九寒天,半夜出门上厕所太过不便。
从前,湾东村地处深山,高山挡住了风,架起火堆就能驱走冬日的湿寒。但是现在,由于安置房附近施工,电力设备受损,冬至日停电了一整天。他们只能在镇上解决了早餐,晚饭还没有着落。
没能让到访的客人喝上一杯热水,罗永夫妻十分抱歉。妻子手上收整着衣服,抱怨安置房风太大,担心引发火灾也不敢烧火取暖,更不敢用柴火做饭。
“只有将就,没有我们以前方便,临时的安置房嘛,以后房子修好就好了。”罗永像是在宽慰自己,震后20多天临时安置房就顺利完工,他已经很是感激。
【2】开闸
中年时期经此大难,罗永的心也受到了巨大冲击。每次回忆地震的经历,他就感觉伤疤被撕开。看到妻儿在一旁默默流泪,心中更不是滋味。
“太吓人了。”罗永不太会说普通话,经常话说到一半时想不起用什么词汇表达,他无数次用这样简短的四个字,来描述当时的心情。
地震过去将近4个月,他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噩梦惊醒。在梦里,震后逃亡再次上演:山体崩塌,巨石不断滚落,他在深不见底的密林荆棘中慌乱逃生,一时找不到出路。
时间倒回至2022年9月5日中午,罗永和同事吃过午饭,正在湾东水电站大坝的宿舍里休息。听到“轰”一声巨响后,房屋开始摇晃。来不及反应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行人跌跌撞撞向外跑去。刚出房间,罗永看见周围山石快速滚落,好似末日降临。“像放炮一样”,罗永回忆。
情急之下,罗永和在水电站做临时工的哥哥、同事甘宇跑到了不同方向,宿舍门很快被巨石堵住。哥哥被落石击落到河道中,同事先后受伤。后来,和哥哥一个方向逃跑的5个人,只有甘宇逃出来了。
湾东水电站座装机量60兆瓦,设计水头高达780米,蓄满水时,上下游落差数百米,一旦水电站形成堰塞湖,将对下游村庄造成致命威胁。
罗永负责大坝日常的闸门管理、机械维护与生态流量监测工作。正常情况下,他和另外两名同事轮流值班,这座关系到山里数百人生命财产安全的大坝,汛期需要24小时值守。
罗永不知道哥哥已经受到致命伤害,他第一时间冲到河道里背起他,拼命向上爬。把哥哥放到平地后,罗永双腿发软,因为山体一直在垮塌。他想不起当时是怎样把140多斤的哥哥背上来的,只剩一阵后怕,“当时我都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
工作经验告诉罗永,厂房机组可能因为地震才停机。如果不开闸,水流可能翻坝决堤,不仅水电站要蒙受巨大损失,下游的农田和村民也会遭受灭顶之灾。
可上坝开闸是艰险的。大坝垂直高度大概有30米,原来的路已经被掩埋,山上仍滚石不断。罗永没有多余的思考时间,他决定冒着被巨石击中的风险,爬上大坝开闸。
第一次冲向大坝时,山上滚了一些石头,他迅速退下来。第二次,他手脚并用,一边爬一边盯着山上的动静,估摸着5分钟后,终于到达了坝肩。如他所料,汹涌的河水已经涌入被震坏的管道。
地震后,电路中断,要想开闸,得先启动柴油发电机。当发电机恢复供电后,罗永立马按下开闸按钮,等闸门打开,再把发电机关掉。待整个流程完成,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他看见坝下的甘宇和哥哥在向自己招手。那时罗永才意识到,哥哥可能不行了,那一刻,他感觉失去了所有力气。
打开泄洪闸时,罗永并不知道村里的情况,事后证明,管道破裂确实冲毁了部分房屋和农田,如果不是他及时开闸,村庄的伤亡与损失可能更加严重。
后来,同村村民罗立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如果不是罗永提闸的话,我们何家山村(现为湾东村四组)可能80%的房屋和土地啥子都没得了,这几十号人究竟能不能存活也是个问题。”
【3】救人
地震发生后,28岁的甘宇与41岁的罗永爬了许久的山,手机才重获信号。
9月22日晚,罗永向媒体回忆,地震发生时,湾东水电站大坝附近有10多人,两人当场被埋,有两人被救出后也不幸遇难,他和甘宇先帮忙转移了其他受伤的人。“基本上都安全了,我就上大坝上发电拉闸。”
罗永从小生活在湾东村,常在山中砍柴采药,熟悉地形。他说,如果9月5日那天径直往外走,应该能很快走出来。只是甘宇是外地人,高度近视眼镜又不见了,如果丢下他不管,实在不敢想后果。
9月6日一早,罗永和甘宇找到一瓶矿泉水、一根保险绳、一顶安全帽,沿着同事逃生的路线往外走。深山之中看不见村中现状,升腾起来的尘烟让罗永焦急难耐,“我想,肯定亲人和家都没了,当时我很想走,但甘宇看不见,我还是留下了。”
当日下午,通讯短暂恢复,罗永获知家中房子已经倒塌,母亲遇难。地震带走了两位至亲,他心头难受,就像山上滚落的巨石狠狠砸中了心脏。他没在甘宇面前表露自己的情绪,只能安慰自己,一定要把甘宇带出来,一定要回家看看情况。
9月7日,甘宇收到消息,有两支救援队往水电站去了,但甘宇实在走不动,提出让罗永去找救援队。罗永不放心留下甘宇一个人,留在原地也很难获救,权衡再三,他决定返回大坝找救援队。
分开前,罗永找了一些野果。甘宇一包,自己路上带一包,又用安全帽打了些水,他再三叮嘱甘宇,“往高处走,我获救你就能获救。”
关于甘宇和罗永逃生的故事,一些被广泛报道的细节是:罗永将逃生路上找到的两个八月瓜给了甘宇;一直到7号遇到一条溪流,他才喝到逃生后的第一口水,在这之前的水源,他都让给甘宇;8号获救后,他第一时间请求救援人员去寻找甘宇。
事实上,获救第二天,虚弱的罗永就参与了寻找甘宇的救援。在直升飞机上,他给救援队指出甘宇的逃生路线,以及分开时甘宇所在的位置。罗立军作为寻找甘宇的本地向导,根据罗永提供的路线和位置,找到了罗永和甘宇分别的位置,地上还遗落着手套、被丢掉的衣服和铺在地上的竹叶。
甘宇被找到之前,罗永都没有回村寻找遇难母亲的遗体。罗永想到,哥哥不在了,以后家里的重担全压在自己身上,又想起那个跟自己一起逃生的小伙子生死未卜,不把他找到,就没法安心回村。
9月21日,甘宇获救。23日,政府下发通知,每户可以有一人回湾东村。
那天是一个清朗的好天气,山路还不能通车,人们成群结队地走着。
罗永回家了。他在亲戚和邻居的帮助下,找到了废墟下的母亲。后来,他在社交网络发文,“儿子没能第一时间回到您身边,您这么大年纪了,儿子也没真正尽过孝,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是您的好儿子……”
【4】遗憾
罗永有一儿一女,从小由奶奶带大。16岁的女儿罗杨听闻奶奶去世的消息后,蒙在学校宿舍的被子里大哭。孩子们在高山上求学不易,从上幼儿园开始,就是奶奶在镇上租房照应。
中考时,罗杨成绩不错,被成都和雅安的高中录取。但她恋家,还是选择了泸定的高中。
奶奶意外去世后,罗杨变得不太爱说话,成绩也下滑得厉害,罗永和妻子小心翼翼地问孩子怎么回事,只能得到一两个字的回应。夫妻二人对心理创伤没有概念,心里想着,等时间再久些,她心中的伤痛就能被抚平。
这里窗户狭小,只有20多平米,一到下午,房间更加晦暗。下午4点,罗杨推开家门,不失礼貌地打了声招呼,转头钻进了更暗的卧室里。
2022年11月下旬,北京一家媒体给罗永和甘宇颁发了一个“点赞逆行者”的荣誉证书,邀请罗永和妻子到北京一趟。对方给他们买好了泸定到成都的车票,成都飞宜昌的机票。
在这之前,41岁的罗永没坐过飞机,更没到过北京。行程才到宜昌,他们健康宝弹窗了,这趟北京之旅只能作罢。媒体邀请二人再玩几天,罗永想到已经花了别人不少钱,不愿给人添更多麻烦,坚持在第二天就回家。
湾东水电站建成以前,罗永家中主要经济来源就是务农。他和妻子种了10多亩七叶一枝花(又名重楼,一种中药材),每年能挣几万块。成为水工后,一到假期轮休,罗永也赶紧回到地里劳动。
一家人的日子并不轻松,罗永却始终充满了干劲。他觉得自己一辈子就这样了,只想给儿女创造更好的条件,希望他们走出大山。
罗永说,他是一个啰嗦的父亲。两个孩子正是成长关键阶段,他总训斥他们。但其实,两个孩子明显更怕妈妈。
说话间,罗永想跟孩子们搭几句话,女儿在卧室没有回应,儿子正埋头玩着手机。
搬到镇上后,家里也无地可种。罗永说,妻子是干农活的好手,是家里的顶梁柱;搬到镇上后,她更是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在安置房里,他每天都能吃现成的,碗也一次没洗过。说这话时,他带着羞怯的笑。
甘宇获救的奇迹被大量关注后,很多媒体问罗永,会不会心理失衡,因为同样作为开闸泄洪的英雄,聚光灯却很少打到他的身上。
再问及这个问题,罗永罕见地表现出激动。“我做的所有这一切,不是要去争啥子英雄不英雄,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这次地震我们失去的太多了,只要我能平安出来、家人团圆,就是我们一家人最大的福气。”
比起成为英雄,他更遗憾没能救下哥哥。
曾经,女儿罗杨也曾被问起,如何看待父亲成为英雄。她说,不希望父亲是英雄,只希望爸爸能没有任何意外地好好活着。说到这里,始终微笑着的罗永声音变得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究没有落下来。
九派新闻记者曾宪雯陈冬艳四川甘孜泸定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