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南方|作家宥予:植物随随便便就活了,还活得那么狂妄

2024-06-11 12:35:00 - 澎湃新闻

“想象的南方”是澎湃新闻翻书党推出的关于“南方”这一生活样态的系列讨论,侧重文化、生态与流动等方面。

又逢广州雨季。

下班的人们撑着伞,急促地走在老式骑楼逼仄的过道上,像刚从洞里匆匆逃出的蚂蚁。雨不停歇,打在树梢、廊檐和波光粼粼的地上,人的思绪也好似都被融在了仿佛无止无休的雨中。 

5月底,我在广州中山图书馆附近的一家茶饮店见到了小说家宥予。在这栋嵌在肠粉店、炖品店、学校、茶餐厅当中的民居二楼,我们聊了聊人的流动、融入和新生活。

想象的南方|作家宥予:植物随随便便就活了,还活得那么狂妄

宥予是90后,出生在河南夏邑。开始全职写作之前,他曾辗转郑州、上海、保定等地,做过宠物公司销售,也开过餐馆。来到广州也出于随机,就这样一直待了下来。

如今五六年过去,故乡的雨,他乡的雨,早已分不清了。爱好文学的人已经安顿下来,开始写脑海里的一部部小说,像另做一份职业般,过着早起、阅读、去图书馆写作的规律生活。

2023年,留在广州的宥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撞空》,以对于都市青年虚浮感的精准刻画而获得刀锋图书奖颁发的2023年度青年小说家,自此打开了职业作家的道路。他此前发表在期刊上的数个中短篇也将于今年夏季集结出版,包括《塞里史龙洞》、《扒火车》等,形态不一,结构多变,涉及仇恨、死亡、恐惧、猜疑。

近年来,在公共视野中,南方作为一种想象的疆界,日益丰饶。这里的南方,不只是地理界限上的,更是一种心灵的指涉,兴味已经从长江南岸一路抵达粤闽,以至南洋。中国文学里一直存在有关南北气质的讨论,中原则是稳重的,与土地捆绑在一起,承载着诸多历史责任叙事。但在今天的语境下,当人们提起南方,更像是表达一种对于丰富性的寄托,一种不断游移的立场。

如今区分南方北方,在现实层面上,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当一个人第一次来到上海、北京或是广州、深圳,很大可能TA会沿着大体相似的citywalk路线漫游一番,在味觉上感叹一下差异,仅此而已。更进一步而言,取决于身份的不同,他们往来的空间环境又常常局限于各自所在的区块以及所能接触到的社群,被看不见的权力逻辑所塑造。各个城市都在展示它的资本和政治力量,城市的外在特征不断趋同,但由于区域经济发展以及文化包容度的差异,更隐蔽的角落里确实正生发着不同。这里包括但不限于曾经滋养北方的小杂志和艺术团体纷纷南下,青年们离乡又回乡,以及文学、大众媒体致力于重新发掘、诠释大众群体的真实经历。正是移动和与异质体验的接触让人们被迫在冲撞中反思自己,在聚集了无数存在和体验的今日都市,应该如何争取自由和表达?

与其纠结于文学的地域边界,也许承认当下普罗大众的游移不定比制造一个明确而清晰的城市身份更有现实意义。城市或方位,与其作为一个地理界线,不如说只是一个观察的出发点。在这个意义上,想象南方不啻为一种坚定的表达,或是重要的审美参考,它意味着我们要改变自己的观察视角,意味着对现实甚至自我意志的重新思考和梳理,以及对个体经验的肯定。从地理的、当地的和原始的个体经历出发,通过不断的阐释和表达看见多样化的生活样态,以此拓宽边界、打破困境。于是,作为中原人来到南方生活的宥予,似乎正好切中我们从另一个方位探视南方的意图。

宥予在采访中谈到故乡给自己留下的烙印。在那片广袤的中原大地,人们过着平淡、缺乏惊奇的生活。贫瘠迫使人出走,流动在各地,就像孢子一般,被风吹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

在《撞空》这本书里,主人翁也是一个出生在中原的“广漂”。宥予为这个年轻男人赋予了一个不知所终的面貌。他对一切不置可否,带着几分犹疑地工作、恋爱、发牢骚,沉默又顺从地按照都市惯性漂浮着,直到有一天,像要打破一种寂静般,主动坠入了流浪生活。

当一个出生在中原大地的人来到南方,他能够如何与这里发生关联?在宥予的故事里,主人公何小河通过与爱人的感情维系着与广州的虚弱联系,借食物与“这方土地套近乎”,似乎很顺利地,日常语言里也长出了几句本地白话。而当感情逝去,这一切又被迅速抽走,连回忆里与前女友分享萝卜糕、糯米鸡的温情记忆,也几乎像是“凿壁偷光”。在这样的时刻,对于无所依凭的主人公而言,虚无反而成了最真实的现实。 

也许是基于自身经历,宥予为何小河书写的南方世界充满异乡人的漂泊感。这是个时时在质疑生活、试图寻找生活、又总是在生活边缘打转的人。借笔下人物之口,他写道,“像我这种不再有故乡的人,最终留在哪里没什么区别”。小说家用摄影机一样的视角,冷淡地观看着主人公的生活,用丰富而近乎刻意的场景描写和无数意象堆积,展现了外地人何小河眼中热闹又疏离的广州。

但宥予本人并不在意任何有关广州或南方的意象。与其说是广州在故事里起了什么作用,不如说是故事刚好发生在了这片土地,就像他此时刚好住在这里。在虚构的情节里,故事发生在南方或北方,出现在广州还是上海,似乎只是一个巧合。至于这里充裕的雨水、恣意生长的树枝和似乎更自我的人们为小说家带来了多少灵感或烦恼,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澎湃新闻:你来广州多久了,当时是什么契机过来的?

宥予:我2018年末就过来了。之前在郑州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去了上海待了。我一直不是一个有很清晰人生规划的人,就是说一步步做什么事,升职、赚钱、买房子、谈恋爱之类的。一直没有这个概念,只是说找个活干了,糊个口。当时,我在保定的饭店不准备做了,刚好我妹妹在广州读研究生,说要不你先到广州来,就这样来了。

澎湃新闻:《撞空》里有很多关于广州的描写,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从你的个人体验出发,你是怎么处理与它的关系的?

宥予:我这个人好像一直都没有太......就是我好像是到了哪儿,就在哪儿生活。我个人的情绪其实很少,或者说我只是去感受,并没有太多认为它好或者不好的情绪。之前也有人问我广州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当你走在它的街道上,你能够感受到街道的语言。街道在说话,你得能听见。有时候,它不只是一种独属于广州的印象。比如说,可能是在回南天的时候,有几天放晴,刮着风,街上的叶子落在地面上,阳光打了下来,就像水波一样。我感受到的其实是某种像童年的秋天的记忆,还有一些街道,你走在其中,通往的可能是一些国外电影带给我的那种气质。这个时候,我就会怀疑,我感受到的广州是广州吗?我知道的广州的声音真的是完全属于广州的声音吗?

不过,我其实也不太会去困扰什么是广州的声音。现在我住的房子在9层,旁边有个老太太。从我搬过去第一天,她跟我打招呼,她跟我说自己老公五月份在楼下打麻将时死了。她普通话不好,我又不会粤语,只能大概听懂她一些话。之后每次遇到,她都要说这个事情。有时我在厨房做饭,因为我那个厨房的窗户外面是走道,我正洗着碗,老太太就突然出现在窗户边上跟我讲话。那个房子也比较老,总能听到各种声音,尤其半夜的时候。感觉老房子可能年份也够了,如果出现个鬼魂啥的也很正常,是允许的。但后来,我发现,天台的声音来自一条黑狗,是它晚上拖着铁链子时发出来的。黑狗是老太太的儿子之前养的,但是儿媳怀孕后不能养了,就送给了老太太。那狗很大,老太太的房间挺小的,所以她就把它养在天台上。你看这个天台,本来其他人可能也要上去晒个被子之类,但是有了那条大狗之后,基本上(地方)就只能(让)给它。这件事情给她与邻里的关系造成了一些影响。有些夜里,我听到那个声音,就好像看到老太太夜里醒了,也在一遍遍听那个声音。那种时候就会觉得,如果说和广州真的有什么联系,可以有一个缝隙更好地进入,而不再是和它平行的一个状态,如果说有这么一个缝隙的话,就是这个吧。

澎湃新闻:你住过这么多地方,会觉得广州相比其他城市有更多的缝隙可以进入吗?

宥予:对,广州不像上海或北京有一个很明确的生活样态。当你提上海,你就知道上海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大家的印象都很清晰,这种清晰过于强大的话就会遮蔽掉别的东西。但广州是没有很清晰的,你可以有更多可能。我不是四月去了趟上海嘛,我起得很早,5点钟就醒了,6点钟起来吃了早饭。我以前在南码头住,我就骑了辆共享单车从前滩骑到南码头,骑着骑着停到那儿后,就走在东三里桥路那边。它变化不大,只有一些小的更新:有些店铺换了,有个便利店不在了,路口的一家早餐店也没了。但是它的很多东西仍然在那儿,甚至你感觉到那儿的老人都还是那些人,好像你还很熟悉似的,但其实之前也不认识他们。你会觉得,我们可能永远在时间上最前端的泡沫里,过去的东西还在发生,它和当下其实是同时存在的。

我还去找了我之前住的地方,因为它的入口有些变化,我找了好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被我找到了。那个房子在二楼,我看到那儿晒的是别人的衣服。我还在窗户后面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形式感拉满。有一个大货车拉着东西在我面前停下来,那条路挺窄的,我得起来给他让道,司机问我说出口在哪儿。我其实不太确定了,只是有一点印象,就给他指了个地方。他们说行,停下来开始卸货,我就赶快跑了。万一不对,再碰见多尴尬。我也不知道为啥我没有说自己不清楚,说我不是在这儿住的人。就好像想有这么个伪装,好像还是生活在这儿的一个人似的。

澎湃新闻:所以你会觉得让你对一个城市产生感情的,最终是归因到它的生活更让你感到满足或者亲密是吗?

宥予:这个可能和街道有关,当我在那儿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和周围一切的关联。过去,我从村到镇到县级市到省会城市再到地级市,感觉上都是平等的,我都会感到自己扩散出去,挺自在,也会有某种消耗,感觉周围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细节都有某种呼应的感觉在,不管是人也好,墙上的小斑点也好。我现在甚至不太在外面走、逛街啥的,因为会接受太多信息,这个感觉就真的会觉得,哇很过瘾,很沉浸。但当你结束回去之后,就会觉得特别平,像整个人一下子被抽空了一样。

说实话,就我的审美基底来讲,还是平原塑造的,尤其是我们那里,真的是平原腹地。小时候,我没见过山,全部都是平地,就很枯燥,比沙漠还枯燥,因为沙漠它本身形成了某种地貌,那个壮阔就能击中你,但平原它没有这些,显得很无趣很无聊。但是,当你一年一年地进入其中的时候,它会有一种特别浩荡的力量,会弥漫你。从此以后,你再看山也好,海啊河什么的也好,它都单调了一点。因为平原的发生和时间有关系,它足够无聊,足够无聊到一定程度后,就反而会生发出一种巨大的东西笼罩着你,尤其是你一年一年的那种,植物在生长发芽,枯萎又死掉,然后又重新长出来。尤其是土地,这些土路夏天的时候会长出浮尘,那是比沙子更细的沙土,非常细,跟面一样细。但是秋天以来,大风一刮,所有的浮尘都不见了,地面是洁白的、坚硬的、光滑的,非常非常白。经过夏天的温度,水也蒸发了,地面太白了,像雪一样白。有时候,你抬头一望就是天,以及地平线。晚霞可以笼罩半个天空,你会看到树的剪影,都是普通的树,你就远远地看着它们。

在广州这边,有时候你会被生命本身震撼到。在我们那儿,有时候种点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养一些花啊或者植物什么的,你要倍加小心,怎么施肥、怎么搭配、水怎么浇,温度怎么弄,要特别小心翼翼才能把某些植物养起来。但是在这里,我感觉它随随便便就活了,还活得那么狂妄,就像海芋一样,在北方长得很小,但在这里就长得十分硕大,甚至有点怪异的感觉,你都会有点害怕它。

澎湃新闻:你在故事里有不少用到粤语的地方,你是也学了怎么说粤语吗?

宥予:我没有,我不会粤语,但是我会用翻译软件。他们常用的那些最基本的语气词,我大概是熟悉的,然后用几个翻译软件对照。当时我也不认识广州人,我认识一个潮汕人,我让TA帮我过了一遍粤语,但是他们那边的语言还是不一样的,所以最终还是用粤语字典查了一遍。用粤语的程度我也仔细考虑过很久,就是(书中)小河和小港的接触过程中到底用不用粤语,或者用到哪种程度。因为一般广州人和一个不会粤语的人打交道的时候,他不会和你说粤语,但因为他们是足够亲密的关系,小河又不是说排斥的状态,所以我就觉得他们在接触的过程中,偶尔小港说一些简单的粤语,肯定是这样的,尤其是在她与妈妈相处的过程中。

澎湃新闻:关于何小河这个主角的人物设置,对他来说,可能除了语言之外,食物也是他理解广州的一个线索,好像在他流浪前后,食物的温度都变化了。食物也是你个人在理解广州、理解南方里的一个重要坐标系吗?

宥予:来到广州之后,我的味觉更开阔了。以前就是吃个咸、吃个辣,但到这边之后越来越不太吃咸了,会更加接受食物本身的各种味道。我有时中午不知道吃什么,就会吃一碗牛三星汤,它是清汤寡水,有一些牛杂,上面撒一些韭菜,别的什么也没有。

澎湃新闻:其实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广州,也可以发生在任何地方。

宥予:在某种程度上,每个城市都有一点它的特色,但同时又都有共通的地方,就是一种符合都市景观想象的生活方式。这个东西其实是相同的,和在哪个城市没有太大关系,你在上海遇到的问题和在广州遇到的问题其实是一样的,没有太大区别。现在我们在处理城市的时候其实有两个方向,一个是去处理我不知道算不算一种后现代都市生存状态的东西,关于这种状态背后人的处境、人与人之间新的关系,还有一种就是你深入到城市里更传统的街道,去处理一些那里的故事和议题。

大家会有一个共有的现实层面,在这个层面上我们能看到人物的动线,说实话我对这些东西兴趣没那么大,甚至说可能很多在现实中尺度很大的东西,在我看来它非常小。一些在当时看来强烈的情感,如果你从现实层面去处理它,它是挺大的,但你从另一些层面再去看这个事,它其实没那么大,另一些无形的也许说不清的东西反而是更大的。 

对我来说,我觉得有一个属于我的世界,我要把它呈现并翻译出来。我并不会那么在意它在现实层面一时一地的形态或得失,我在我的世界里把它们全部翻译出来之后,它们才反而是属于我的。在我看来,那些最好的写作者其实都是在写他们的世界。写人的时候,不是说要把现实给你搬出来,甚至我觉得这样做是值得警惕的,就是有时候我们还原现实或忠诚于现实到哪种程度,因为有些时候你对现实的忠实反而是一种固化。还是要提供一些不同的世界。像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甚至像门罗也好,门罗虽然是扎扎实实地深入到人,但其实是在书写属于她的一整个精神世界。很多时候,真的不是说人物在命运中怎样遭受了重创,而是某种散发出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也好、波纹也好,笼罩了你的阅读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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