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县城

2024-07-11 00:35:29 - 上游新闻

□李晓

娟子来到世间,有些意外。娟子说,她来到世间投奔父母,是来报恩的。

那年,娟子的母亲已42岁了,此前没生育过,父亲陪同母亲遍访名医治疗不孕不育症,都没效果。娟子的父亲,是一个没啥锋芒的老好人,喜欢照顾别人的情绪与感受,说话时总是顺着别人的语气,“嗯、嗯、嗯”“是啊,是啊,是啊”是父亲的口头禅。面对母亲,父亲首先放弃了:“要不,我们这辈子就不要孩子吧,嗯。”但这伤了一个女人的心,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成为一个母亲,总是不完整的人生。母亲其实知道,父亲喜欢孩子,每当望着街巷楼院里的孩子,从父亲那怔怔的目光里,就可以看出他心里饱含的期盼。

从天津求医回到县城的那个春天,母亲突然怀孕了。县城的河流上空,飞起一群水鸟,这是报告一个家庭的喜讯。

当父亲从医院怀抱着襁褓里的娟子回到家里,“扑通”一声跪在一个面色严肃的男人照片面前:“爸爸,您当爷爷了……”黑白照片上那人,是娟子的爷爷,53岁那年就早早离世了。

娟子确实是来报恩的。从小到大,她很少让父母操心。小学到高中,一路成绩优秀,每逢开家长会,就成为班主任老师口中夸耀的学生。

娟子18岁那年夏天,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娟子进入北京一家企业工作。26岁,娟子开始恋爱,小伙子来自内蒙古,性情热烈,为人豪爽。小伙子第一次带娟子去看内蒙古的大草原,天蓝得仿佛要融化,草原上的牛羊缓缓流动,草原星空下,娟子便把一颗心许给了小伙子。

娟子28岁那年秋天在北京结婚,房子是按揭买下的。不过这一次父亲有些急了,他给内蒙古的亲家打电话,说住的房子欠钱心里还是不踏实,我们两亲家共同想想办法吧。亲家也大度,他们就一个儿子,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最后不就是给儿子么。于是,两户人家筹集了200多万元,把欠下的房贷还清了。父亲给娟子打去电话,语气轻松愉快:“娟儿啊,而今爸爸在县城睡觉也踏实了,这人一辈子啊,不要欠人家的钱。”“谢谢爸爸!”娟子在电话里说,她突然觉得,在北京的灯火下,这房子墙壁里的每一块砖,都浸透着亲人的温度。

结婚后的每年春节,娟子都要带上丈夫回到内蒙古与自己老家的县城过春节。在故乡老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那种埋进骨子里的年味才会蹿到血液中来。后来,有了女儿,家人团坐在县城,喜悦会荡漾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有年春节,娟子把父母接到北京过年。父亲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子里,恍惚是突然失聪了,那感觉是把两棵老树从县城硬生生移栽到了北京。正月初四,娟子就带着父母乘飞机到了省城,然后换乘高铁回了县城。回到县城的父母,仿佛两株枯萎的植物遇到了雨水,转瞬之间就枝叶青翠透亮了。

娟子同丈夫商量过,等父母老了,老得走不动了,最终还是要带到北京照料,让父母过上体面的晚年生活。

去年春节,娟子带上丈夫和女儿回到县城父母的家,8岁的女儿甜甜地呼唤“外婆、外婆”,但母亲似乎无动于衷,毫无反应。这令娟子感到吃惊不已。

父亲平静地拿出医院做的脑电图检查片子,告诉她,母亲严重脑萎缩,患了阿尔兹海默病。“爸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娟子冲着父亲大声说。“告诉你又有啥用呢,这个病也治不好的,不过我身体还不错,会把你妈妈照顾好的。”父亲说。

面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母亲,娟子悄悄地哭了。离开县城的头天晚上,娟子扶着母亲,给她洗了一次澡。母亲松弛耷拉的皮囊,如老鼓颤动的皮。也是第一次,娟子看见母亲肚皮上有一道深深如蚯蚓蹿动的疤痕,那是母亲当年剖腹产后留下的。

回到北京的芳菲四月,娟子和丈夫作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全家人回到县城生活,照顾父母的生活。娟子明白,无论如何努力,父母不会来北京居住,父亲还说,已经做好了去养老院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打算。

娟子作出的决定,对父亲来说,无异于石破天惊。但这一次,娟子是铁了心。她说,爸爸,不要劝我了,我喜欢县城热气腾腾的生活,我喜欢与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去年秋天,娟子辞职,与丈夫女儿回到了县城生活。而今,娟子与丈夫在县城开办了一家传媒公司。

在县城,盘根错节的关系串在一起,几乎人与人之间就是亲戚了。县城的生活,给娟子的内心带来平和宁静。在县城,可以望见地平线,还有明月与星空。

我去娟子家做客的那个傍晚,夜风清凉,娟子正在给母亲喂青菜瘦肉粥,丈夫辅导着女儿的作业。一旁,一生温良恭俭让的父亲,嘴角浮笑,慈爱地望着他那在尘世陷入记忆沼泽里的爱妻。

我从娟子家的窗户一眼望出去,天地寂静,晚霞镀金,一群夜鸟,正从徐徐降落的天幕下飞过。

晚安,县城。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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