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杯

2024-07-11 12:10:18 - 重庆晚报

我家饭桌上,常年放着一个小玻璃瓶,那是父亲的专用酒杯。

父亲喜欢喝酒。之前,亲戚间在节日走动,会带一两瓶酒作礼品。父亲的老表在春节来我家,也带了两瓶酒,圆玻璃瓶,商标纸上有黄色隶书“沱牌”两字。父亲端详那酒,看酒的清冽,看商标,然后,小心地把酒收藏在柜子里。那一年插秧“喊工”时,父亲拿出收藏的沱牌酒,盛情款待了帮忙插秧的乡邻朋友。那时没有酒杯,酒倒在碗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在桌上传着喝。插秧师傅品咂着酒,说这就是那收音机里经常唱“悠悠岁月久,滴滴沱牌情”的酒啊,夸赞声和酒香弥漫满屋。从此,喝酒时,父亲常被推作执壶人。谁家有了新酒,也总会邀他去品。

后来,人们对生活有了更高层次的要求。碗里有饭,盘里有菜,桌上不能少了酒。于是烤酒的小作坊渐渐多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不缺“苞谷烧”。杀猪宴上,团年饭桌上,也有了更高层次的酒。大哥放了寒假从单位回来,带了一箱酒。那时,喝酒不再用碗,把酒倒进杯里喝似乎显得有品位些。父亲也给自己备了一个酒杯,那是一个麻辣鲜瓶子。麻辣鲜吃完,母亲说,这个可以做酒杯。父亲就亲手洗干净,特意在除夕夜“启用”这个酒杯。他慎重地把酒倒入那个酒杯里,端起酒杯,祝愿我们几个在上学的学业有成,还特意给不大喝酒的爷爷倒了一小杯。他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特别,那年的团年饭,给人一种很上档次的感觉。随着大哥师范毕业开始工作,父亲的腰杆,也可以在村子里名正言顺地挺直了。那一年,父亲喝得有点高,在守岁的火笼里,特意把我叫到面前,交待给我一个任务,要我大年初一时,带着两瓶酒,去给舅爷拜年。

大姐谈了男朋友,在征得父母亲同意后,我未来的大姐夫来家里,提了两瓶酒。细高的酒瓶上,贴着印有“尖庄”两个字的商标。父亲没见过的那酒,不知那酒的深浅。母亲特意烧了几个好菜,大姐在一边打下手,几个人说说笑笑地,让略显拘谨的未来女婿也放松了许多。父亲豪爽,开了一瓶收藏的大曲,用他的麻辣鲜杯子与我未来的大姐夫对饮。

几杯下肚,父亲说话的声音逐渐大起来。父亲说,他一生中喝过太多种酒,经历过大小不一、层次不同的酒局,从来没被人喝趴下过。我那个未来的大姐夫机灵得很,趁机一杯接一杯地敬我父亲,两个人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之间,一瓶酒很快就底朝天了。父亲喝得正在兴头上,拿着酒杯大声喊,倒酒,倒酒。母亲一个眼神止住了他的酒兴。父亲有些不舍地放下酒杯,走到屋外,点燃旱烟,继续神吹海侃他的酒桌轶事。

在父亲花甲之年后,我们提醒他要保重身体,他逐渐减少了农活。酒在他的生活中却越来越重要,酒风也随漫长的酒路,有了明显的转变。他不再看重酒的品牌,日常改为喝小作坊酿的粮食酒。这被他称为养生酒,大约是他对绿色生态的最好表达了。饭桌上,常年摆放着那个麻辣鲜专用酒杯,无数次清洗,瓶子外面的包装纸早没了,广口的瓶盖,依然是麻辣鲜最初的那个塑料盖,他特意给盖子蒙了一层薄膜。父亲认为这样盖得紧些,杯子里没喝完的酒,下一顿或者第二天喝,酒不会跑气,味不会变淡。起初,他每天倒一杯酒,中午和晚上各喝半杯,每次约二两。几年后,一次回家,母亲告诉我,父亲喝酒越来越不节制,很多时候,早中晚吃饭时喝,晚上睡觉前还要喝。当天晚饭,我特意陪父亲喝了点儿。我注意到,父亲在脱衣上床前,走到堂屋里,拿起桌上的酒杯,抠开盖子,一大口酒下去。什么也不吃,径直回到卧室,满意地脱下衣服,惬意地开始睡觉。第二天吃早饭,父亲特意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喝一杯。我趁势劝,喝酒尽量有规律一些,比如,之前在每天中午和晚上喝一点,就很好,养生。父亲说,现在这样也很好啊。父亲把他的酒杯往桌上一放,满足地说,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就是活神仙。

2011年春节,我伯父去世,父亲很难过。父亲突然病倒了,不能走路,也不能说话,医院诊断是脑梗阻。大约是连续熬夜,悲伤过度,又加上喝了酒。医生说,这病要长期康复理疗,不能再抽烟喝酒。我们很担心,父亲喝酒抽烟这么多年,一下子怎么能戒得掉?当时正赶上我调到省城上班,我在电话里问,母亲说,我爹已不抽烟也不喝酒了。我当时心里那个难受啊,突然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说话了。放假回家,看到经过理疗的父亲依然走路不顺畅,说话很恼火,他已滴酒不沾,酒杯空空地放在桌上。一个烟酒不离已几十年的老人,突然就远离了烟酒,这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难受啊?父亲除了有烟酒嗜好之外,不打牌,不下棋,更没有其他爱好,这以后的岁月,不再端起酒杯,他该怎么去跟生活过招呢?

父亲此后再也没沾过一滴酒,直到他离世。他用了很多年的酒杯,一直在饭桌上。每次回老家,我都要把那个杯子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作者单位:重庆市铁路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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