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把紫檀二胡

2024-08-11 16:00:48 - 北京晚报

▌赵畅

每临周末,去父母家探望,远远地,就能听闻母亲拉二胡传出的乐声。尽管经过门窗的物理性挤压和过滤,这乐声于我依然是那样的熟悉而亲切。

母亲曾是杭州幼儿师范学校毕业生,不仅会弹钢琴,还会拉手风琴和二胡。任小学教师那会儿,还兼任过音乐老师。母亲的二胡,是紫檀制作的,原物属于我的小舅公。这把二胡,虽已老旧,但保存完好。毕竟用的是紫檀料,又是老工细作,从头至尾光溜得真没话说。

自从有了这把紫檀二胡,母亲几乎与它形影不离。作为学校宣传队的主力队员,每周六下午宣传队节目预排时间里,自然少不了母亲的这把二胡。

除了参加学校的演出,母亲在家里最喜爱拉的曲子是《二泉映月》。在我看来,这把紫檀二胡的特殊经历以及它所发出的磁性乐声,似乎最契合拉《二泉映月》,也最易于表达曲子所要表达的主题。每当弦走声起,我会顿觉,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在扑面而来的单纯的声响中归于宁静……

我想,这大抵便是《二泉映月》的神奇魅力了。我无缘见瞎子阿炳,但每当母亲拉起《二泉映月》,那睁着一双失明的眼睛,一袭长袍掩不住嶙峋的瘦骨,也掩不住灵动的天才和倔强的阿炳的形象就宛在眼前。听着,听着,我透过那悲戚而不乏激愤的乐曲,在仿佛触摸到阿炳的灵魂之时,不知不觉中已然泪流满面……

记得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说过:“这支曲子(《二泉映月》)要跪下来听!”而母亲的一番演绎,更让我折心动容,她说:“跪下来听,不啻是对阿炳悲惨身世的同情,更是对他忧愤中挺身不屈、抗争着呐喊光明的崇敬。”我为阿炳涕泪横流,我为阿炳虽盲却明的精湛演奏艺术而击掌叫绝。

当我为此求教于母亲,她告诉我:这叫“跨栏定律”——一个人的成就大小往往取决于他所遇到的困难程度,譬如盲人的听觉、触觉、嗅觉都要比一般人灵敏;失去双臂的人平衡感更强。母亲的话,让我霎时感觉到造物主关闭一扇窗的同时总会打开另一扇窗,丧失了视觉的缺憾通过发达、细腻的听觉在某种程度上得到补偿;被迫关闭“心灵的窗口”,反而使心灵在绵绵的暗夜中沉淀、发酵、升华,最终化为动人心魄的旋律。

及至退休,母亲依然忙碌,除了繁琐的家务,她还得替父亲没完没了地誊抄稿子,以及帮看孙女、外孙女并辅导作业。看到许多老人退休后经常外出旅游,抑或三五成群玩麻将、打扑克,我们很是过意不去,可母亲只是笑笑,说:“我是教师出身,喜欢安静,有时间我会拉二胡作些自我调节!”然而,她忙得又哪里有时间拉二胡呢?

有一天,我发现母亲利用难得的空闲,在亲自誊抄包括《二泉映月》在内的厚厚一本曲谱。打开一看,那文字、那符号,都还是那般的端庄娟秀,仿佛当年她备课本上的字迹和黑板上的板书。明明家里有老曲谱,母亲何以再花时间来誊抄?母亲似乎从我脸上读出了疑惑,“孙辈们都上了大学,我又有时间可以拉二胡了。我誊抄一遍,就是为了温习,它能帮我回忆、熟悉起来”。哦,恍然大悟中,我也替母亲高兴。

2010年5月6日,家乡召开浙江省“上虞市二胡学会成立暨民间音乐家孙文明纪念大会”,会议邀请了著名音乐家何占豪、王永德以及已故上虞籍民间盲人音乐家孙文明的女儿女婿,还同时邀请了二胡大师闵惠芬。母亲知道了这个消息,告诉我说,若闵大师拉二胡,你一定要录像给我。

母亲对于闵大师的演奏有着极大的情感共鸣。“闵大师拉得颇为到位,每个句头、每个呼吸都那么沉稳,每个装饰音、每个运弓都那么细腻,值得我好好涵咏体会。”母亲喜不自禁地说。

练习一周以后,母亲的二胡声终于又响起。在寂静的氛围中,见母亲静静地端坐着,绷紧脸,抿起嘴,将满腹的爱恨情仇,将满腔的热血斗志,通过腕下的琴弦得到尽情的宣泄。没有丝毫的煽情,没有半点的矫揉造作,一切对乐器的理解与再表达,都从她的手指间时缓时急流淌而出。整个演奏过程中,母亲并没有将二胡之弓像蛇舞一样飞跳,没有让身姿像风一样扭动,她只将二胡与弓和自己的身体与心,连为一体。

从《二泉映月》到《水乡欢歌》《赛马》以至《洪湖赤卫队》等,母亲拉二胡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多余的表情,一切自自然然,每个音都像是从内心唱出来,且让人惊觉原来渗透在音乐中的心灵与心灵竟可以近在咫尺。母亲显然不是二胡名家,更不是演奏大师,她的演奏或许还很稚嫩还有很多缺憾,她的演奏也仅仅只是按照她个人的独特理解在诠释,但给我的感觉却很真实很质朴很有感染力,我想这也许是丰赡的教师生涯尤其是她特殊的人生经历给她的热力铺垫和意外弥补吧。

……

想起了《倾城之恋》结尾处张爱玲说的:“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光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欲罢不能,欲诉还休。母亲拉二胡,我永远听不厌,因为除了苍凉,还有欢乐,还有坚韧,还有砥砺……那是一种无可替代的享受,一种让我“三月不知肉味”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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