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理解权力的集中与分散？
作 者：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JohnKennethGalbraith，1908—2006）
中世纪的人很少会讨论或思考权力。因为当时的权力都掌握在王公贵族手中，而平头百姓则会自然而然、主动且绝对地服从于他们。除了丈夫对妻子、长者对孩童外，一般人都不会期待自己能行使什么权力。这种境况在资本主义崛起之后也没发生多大改变。权力仍然掌控在政府和宗教权威手上，不同的仅是商人和工业家也拥有了权力。那些每天到手工作坊工作的劳动者几乎将其一生都用在了服从作坊主的命令上，而剩下的一点人生却被掌控在政府和教会手中。独立的权威领域的概念并没有产生。沉默的大众将无力感视为自然规律。由于权力仅为极少数人所行使，所以并没有人讨论它。马克思的举世无双的成就就是使缺乏权力的劳动群众认识到，这种服从并非自然规律，也不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权力是可以获得的。
[美] 约翰·肯尼思·加尔布雷思 著
何永昌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23年9月
如今权力成为热门话题，这并不是由于如今比过去更能有效行使权力，而是由于越来越多的人能够利用事实上的权力，更重要的是他们会产生自己在行使权力的幻觉。在现代，权力集中在大组织中，而权力的行使或看似行使却分散在多数个人中，两者的结合便是如今的现实。无论是哪一种，对实现当前的目的都很方便，但社会现实一如既往是混杂的。
权力集中明显是当今社会的一部分，这不会引起多大的争议。这一点鲜明地表现在现代工业企业、现代国家和与前面两者相结合的现代军事权力上。工业权力集中仅存在于少量大型组织中，这些组织如今主导着经济活动。正如之前提到的，在美国，大约1000家大型组织贡献了全国2/3的私人产品，在其他工业国家也有类似的情况。
这一点与包括美国在内的市场资本主义早期的经济活动广泛分布形成鲜明对比，也与仍广泛分布的农业企业截然不同。能掩盖这种经济权力集中的只有越来越过时的定调，它断言公司的权力会不断消解并服从于传统市场。这种定调的掩盖作用在未来将会减弱。与以前相比，现代国家以及现代军事权力拥有大量行使权力的工具。毫无疑问，后者主要反映了权力的集中化。军事权力能够利用全部的三种权力行使手段，并且能从两种权力来源中获得强大实力，即运用大量财产和拥有现代标准的单一控制且纪律严明的组织。很多人强烈地甚至充满激情地支持军事权力，这说明它拥有大量的补偿和定调权力。如此行使的权力的集中，绝不会被人轻易忘记。
正如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的，组织和社会定调的相关作用是现代权力行使的基础。与此同时，让人觉得矛盾的是，它们不仅带来权力的集中化，还导致权力在个人间的分散。
在组织结构中，特别是在现代公司和现代公共机构中，权力在组织内部人员中分散，而更为常见的是一种这些人在组织中具有并使用权力的幻象。人格让位于组织，会不可避免地导致权力为更多人所使用。曾经用以表达老板意愿的东西如今成为官僚机构的产物。官僚们召开会议、参与委员会，通过组织的等级结构来修正、补充和批准建议。在老一代的商业公司，员工服从于老板。正如人们所说，老板的话就是公司的法律。
在现代大型公司，员工服从于很多人构成的官僚体系。常被尊称为老板的人，只不过是那些给他发出指令的人的代理人，他所预设拥有的权力至少部分是由那些对老板的虚荣心十分敏感，因此会表现得服从于老板的权威的人赋予的。然而，若这种权威是真实的的话，那将是种灾难。现代公司的头衔表达了这一事实，即首席执行官只不过是众多执行人员的领队。公共机构与现代公司如出一辙，不仅集中了权力，还将其分散到各个参与者中。
大组织内最高指挥权发生的变化便是这种内部的权力分散的证据。可想而知在现代商业公司和公共机构中政策和行动极少会因此而发生许多变化。在大组织中权力是由管理层内部行使的，而不是为临时在位的最高层人员所行使的。这一点在实践中得到公认，而且这与经济和政治仪式截然不同。
现实中个人能否在组织内部行使权力，取决于他是否有能力去影响组织的目的，去影响或获取组织所追求的外部服从。只要个人仍服从于公司或公共官僚机构的目的，即服从于其对内权力，他就仍有能力影响其权力行使，这种人或许是有影响力的经理或局长，或许是精明能干的包工头或主管。
然而，权力幻象更为重要。某些幻象产生于阿谀奉承，即组织中下属让长官感到高高在上。更可能的是，组织拥有权力，个人便感觉自己能分一杯羹。他完全服从于组织，但主观地认为在权力共享过程中组织的部分权力归他所有。然而，组织更为明显的表现是其将权力的高度集中与有组织团体的增加以及组织之间的权力大分散结合在一起。这反过来会导致权力行使幻象变得更普遍。
组织的主要特征是能够被人持续且广泛地利用。具有魅力十足的人格的人是有限的，在人格与政治和媒体广泛结合的时代同样如此。财产在任何特定的时刻，其总量也是固定的。但是，组织的数量却能不受限制地增长。正如任何人都能组建组织去追求其目的，任何人或任何组织都能利用相关的定调权力手段。演讲、小册子和书籍、电视节目和其他广告、新闻、杂志文章，以及数不尽的其他说服手段都可供其使用。这些都是权力在现代的体现因此权力分散是清晰可见的。人们在建立组织、发表宣言、参与电视节目的过程中相信自己拥有权力。必须再次强调，这些都是现代人们对权力进行激烈讨论的诱因。之所以讨论权力，不是因为能特别有力地行使权力，也不是因为能获得很大程度的服从（其实这两点与过去相比反而有所减弱），而是因为更多人拥有权力或幻想自己在行使权力。
生活在所有现代工业社会（特别是美国）的一大特征就是，会接触大量为公共和政治舆论阵地而竞争的组织，包括游说组织、政治行动委员会、公共利益集团、贸易联盟、工会、公关公司、政治问题和其他问题的顾问、电台和电视台里的布道者，以及不计其数的其他组织。人们一般会热切关注他们的权力，更会察觉到其中反映出的权力分散或传播。若权力高度集中在国家手中，这些组织就不会存在，此时将不存在别的权力供人寻求和分享。这是因为组织能够影响政府并利用其部分权力来发挥作用。这也就是说，通常与现代国家相结合的权力同样在分散。
人们变得富裕进一步导致了权力的分散，因为这弱化了财产和补偿权力的作用。消费者和工人在变得富裕之后拥有更多的选择，因此没有必要服从于任何特定的权力行使。贫困的消费者要服从于房东、店主和放高利贷者的权力，但富裕的人却不用如此。在人们普遍贫困的社会，垄断是一种权力来源，但富裕的国家使人们有了垄断之外的选择。贫穷挨饿的工人要服从于雇主，但高收入的员工在面对强迫时却相对从容。
如果失业保险或福利金能成为收入来源，就能避免贫穷挨饿，因此压迫也就变弱。正如之前所述，在现代工业社会，老板们时常抱怨工人不再像以前勤劳和听话。这种抱怨部分是针对削弱雇主补偿权力的富裕。也是针对社会保险和其他消除恐惧的社会福利。那些攻击现代国家福利政策的人正确地觉察出，福利政策正在弱化和分散曾为雇主权力服务的补偿权力。至于这到底是不是不幸、不明智或有害于社会的，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权力也因其辩证性而分散。关于权力辩证性，之前已经讨论了很多。那些曾经俯首于压迫的人现在自动地组织起来抵制压迫。早些时期并非如此，在那时，这种抵制被视为颠覆行动，但如今，这却是权力行使者所必须面对的。
然而，还是存在很多例外情况。现代军事机构权力高度集中。它能从组织的大部分人员中获取高度服从，并能按对称性的方式从外部获得相称的服从。现代大型公司要求其大量管理人员在步调上保持高度一致。这些公司的财产资源使其能掌控大量雇员，从而有了来自公民和国家的广泛服从。如同军事权力，大型商业公司的目的，以及维系该公司的观念，虽非绝对，但基本上是毋庸争辩的。正如不利于军事权力的社会定调被视为不爱国且忽视国家安全的，那些不利于现代大型公司的社会定调也被视为意图颠覆自由公司制度。军队和公司权力的优势主要在于反对者带来的权力来源的分散，此外还有基于对立辩证法的权力幻象。反对军队或公司的人在举行会议、发表演讲或发表宣言时认为自己取得了成就，没什么能比他们的这种信念更好地为军队或公司的权力服务了。在民主国家没有人会质疑有组织地反对权力集中化的真实有效性。但所有人都必须清楚认识到权力分散所导致的弱点，以及幻象与现实效果之间的区别。
本书并不试图评判权力行使，或是现代军事权力发挥的惊人的作用。（对于后者，我们很难采取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进行分析。）权力行使能带来苦难、羞辱和悲伤。然而，权力哪怕不行使也会带来这些苦难、羞辱和悲伤。我希望读者能从本书中对权力的性质与结构、权力来源和行使手段、权力来源和行使手段的各式各样的结合，以及它们随着时代发展而产生的演变、它们在现代的形式与作用有明确的认识。我特别希望读者能对定调权力在现代所发挥的作用有更好的理解。这种权力之所以行之有效，是因为我们对它一无所知，即我们认为我们只不过是对普通信念或自然且得到公认的美德做出反应罢了。我亦希望读者能对权力幻象有更好的认知，正如之前提到的，很多人服从于这种权力幻象。此外，我还希望读者对权力集中问题中存在的不足有更好的了解，这种不足源自现代人们对权力进行反制时出现的分化趋势。我们应认识到在反抗公司或军队权力行使时，应避免各个反抗组织之间的分化或竞争，这些反制权力的统合才是主要的，事实上是绝对和关键的。最后，从更广泛的层面而言，我自然希望读者不断思考，我们日常所说的和参与其中的权力背后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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