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本夫的从容
▋钟振奋
最近,著名演员王宝强自导自演的电影《八角笼中》正在热映,创造票房佳绩。王宝强从草根而为观众熟知,以质朴本色收获大众多年喜爱,始自他在电影《天下无贼》中饰演的憨厚朴实的“傻根”。《天下无贼》改编自赵本夫的小说,电影登上银幕,也把这位低调创作的作家推至公众面前。
把作家的优秀作品改编成电影,对于扩大原作的影响力、提高作家的知名度,无疑有着巨大的推动作用。《芙蓉镇》《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等电影名作,对于原作者古华、莫言、苏童在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赵本夫也不例外。2004年,一部红遍全国的贺岁片《天下无贼》把小说作者赵本夫推到了公众面前,但一向低调的他并没有把电影当作自己的荣耀,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小说是我的,电影是冯小刚的。”他认为作家的首要任务是“写好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
我所熟悉的赵本夫,属于“有故事的人”。当我前年到南京再一次见到赵本夫时,他正好处于创作的休整期,使我有机会听他讲述“行走天下”的精彩故事。虽然因为三年手写两部长篇的劳累以及反复住院的“折腾”让他的身体“瘦损”了不少,但当他坐下来,点上一支烟,在淡淡的烟雾中讲起他初登文坛的经历、谈及尊敬的师友时,他的脸上立即焕发出了特别的神采,声调也变得“慷慨激烈”了起来。
赵本夫及其部分作品外文版
牵“驴”上文坛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这句话用来形容赵本夫在文坛的第一次亮相,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1981年,赵本夫以黑马的姿态杀入文坛,凭借着处女作《卖驴》一举夺得全国短篇小说奖,他也是该奖历史上首位以处女作摘得国家级大奖的作家。这一纪录至今无人打破。
34岁的年纪,在新人辈出的文学界应属晚成,不少同龄人早已成名成家,而赵本夫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但他的出手不凡已令人感受到了他的“大器”品质,也被文学前辈们寄予了厚望。
大多数作家在文学初步时都曾有过大量的退稿经历,路遥、莫言、贾平凹等名家就是从这样的历练中走出来的。余华则很幽默地谈及当年:“邮递员都懒得敲门,往往是把大信封往我们家院子里一丢。根据声音的轻重,我就能猜出是用稿还是退稿。”
赵本夫算是其中的幸运者,他几乎没有遭遇过退稿。虽然在上中学时就有了当作家的梦想,但因为政治气候的关系,他一直没有动笔,一直在思考、积累中等待。他希望自己像北方寒冷地区的树种,虽然长得慢些,但要实在一点,不要空心。他再三告诫自己的一句话是:“要沉住气,再沉住气。”
因此当他终于动笔,在1981年的《钟山》和《雨花》杂志接连发表两篇小说,直接摘得全国短篇小说奖的桂冠也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对于赵本夫这位“文学新人”的无名与作品的老到所形成的巨大反差,很多人深感惊讶。到北京领奖的时候,担任这届评委会副主任的张光年(光未然)先生专门去看望他,惊奇地问他:“看你作品的结构能力和文字非常老辣,怎么才开始写作?”赵本夫把自己的经历,包括简单的家族故事和文学准备讲述了一遍。他说自己的家乡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很偏僻,不认识作家朋友,也不认识编辑,只能靠读文学经典感悟文学。张光年笑了:“幸亏你不认识当时的作家和编辑,那个年代,他们告诉你的可能都是错的。幸亏你阅读了经典,从经典中接触文学,理解文学,你走的恰恰是正道。”
由此赵本夫也从一个文学的看客,进入了文学的赛道,他开始以自己的笔力与老少五代作家,与成千上万的文学爱好者一起同台竞技。
名师出高徒
有两位前辈作家对赵本夫的文学之路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一位是他曾经正式“拜过师、行过礼”的汪曾祺,另一位则是以热心扶掖青年作家著称的丁玲。
在南京见到赵本夫时,我曾问及他与汪曾祺先生的“师徒之缘”。赵本夫非常珍视这一段情谊,他对当年的情景记忆犹新:
“1982年春天,我到北京去领全国短篇小说奖时,曾与一同获奖的林斤澜、刘绍棠、汪曾祺到北海公园游玩。记得是林斤澜先生提议说:‘小赵,你是写乡土生活的,汪曾祺也是写乡土生活的,你拜个老师不好吗?’在一旁的刘绍棠先生也随声附和。汪曾祺先生连忙说不要不要。我正求之不得,连忙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地朝汪先生鞠了一躬。汪先生走过来一把牵住我的手,朗声笑道:‘咱们可是同科进士,以后互相学习!’此言一出,几个人都大笑起来。”
1990年,赵本夫临危受命,离开家乡来到南京担任了江苏省作协的专职副主席。一直对他关爱有加的汪曾祺先生,特意画了一幅画并题写了一首诗送给他:人来人往桃叶渡,风停风起莫愁湖。相逢屠狗莫相讶,依旧当年赵本夫。“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期望。南京是个衣锦繁华之地,不管人来人往,风停风起,要守住自己的本色,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赵本夫动情地说。
汪曾祺的低调与从容深深地影响了赵本夫的写作理念与处世态度。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阅读他的作品时常会惊异其深度与蕴含,而他本人一直谦和低调,有着极好的宣传机会也不愿扬名的深层原因。
上个世纪80年代,赵本夫考入了丁玲创办的文学讲习所(后改为鲁迅文学院),专修文学创作。丁玲很关心赵本夫的创作状况(他获全国短篇小说奖时就是丁玲颁的奖),到文讲所时还特意问及他因一篇引起争议的小说在当地受到不公正对待之事,她的关切与鼓励令赵本夫至今感念。
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与写作经验的丁玲,在给文讲所的青年学员们讲课时也会把自己的写作心得倾囊相授,她叮嘱大家:写每一部作品都要倾尽全力,不要保留,要把需要用的、自己的积累都砸进去。不要怕生活枯竭,写下一部时还会有东西冒出来,就像井水,是打不尽的,打完一桶还会有一桶水冒出来。
文学前辈丁玲的这番点拨令赵本夫茅塞顿开,并且使他在后来的创作实践中受益无穷。
十年磨一剑
赵本夫是个具有工匠精神的作家。
对待自己热爱的写作,赵本夫的态度可谓虔敬之至,哪怕写一篇短文也从不马虎。
他说过:“我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我的每篇小说几乎都要先在脑子里活上两三年,然后时机成熟才能拿出来。”
这样的写作方式要求作家能耐得住寂寞,抵得住诱惑。把自己的“根”深扎在大地的赵本夫做到了这一点。在大多数作家都用电脑写作的今天,赵本夫却坚持采用钢笔在稿纸上手写的传统方式。这样看似有点“笨拙”的方式反而使他拥有了一种悠然从容的创作心态。他认为,好作品还是要用手写。他的创作方式就像一个精耕细作的农民,只不过他是以笔代锄罢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深度决定了高度。一部二三十万字的长篇小说经常会酝酿十年或者二十年,等到动笔时,他已经把情感浸透,把语言揉熟,并且“砸进了”自己所有的积累。也正因为下足了别人不肯下的功夫,当他沉潜日久、蓄力已足,高高跃起时那一道在空中划出的漂亮弧线才会令人羡慕不已、惊叹不止。
他的长篇小说《无土时代》(2008)已入选“新中国60年长篇小说典藏”系列和“共和国作家文库”;《天漏邑》(2016)被称为中国文坛“十年来长篇小说的巨大收获”并获得“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唯一的长篇大奖;荣获百花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荒漠里有一条鱼》(2020),则以史诗般的气魄书写了绝境中生命的坚韧和强悍,是作者再次实现自我超越的作品。到目前为止,他的许多作品已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挪威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其中《荒漠里有一条鱼》已有英、法、德、西等文版在欧美面世。
除了写出令评论家“震撼”的长篇大作外,他的短篇小说同样精品迭现,被视为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少数几个称得上“短篇巨子”的作家之一。他所创作的《卖驴》《绝唱》《天下无贼》等名篇已入选“百年百篇经典短篇小说”并被收入中学语文教材。而他篇幅短小的散文,则体现出感情深沉、气象阔大的特点。所有这些作品都有一层温暖的底色,从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对人间的善良与美好的守护之情。
作家行天下
赵本夫1947年11月出生于江苏徐州丰县一个有着500年历史的赵集古村,他的远祖是被誉为“铁面御史”和“琴鹤知府”的北宋名臣赵抃。家族与家乡的历史文化、对中外文学经典的持久阅读给了赵本夫丰富的滋养和最初的文学启蒙,但他深知用另一个视角审视地域的重要性:“一个作家一定要走出去,站在更远的地方回望故乡,回望童年,这时你会忽然发现某一个故事或某一个人物有了更深刻的价值。”
身在都市,心向旷野。除了心心念念的写作外,赵本夫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大地上行走了。他曾经以骑行的方式沿着黄河故道采风,也曾风餐露宿地“穷游”大西北,体察底层百姓生活。这样的经历极大地拓展了他的视野,为他的创作积累了丰厚的素材,也为他看待世界的方式提供了另一个维度。尤为重要的是,这样的行走方式也使他活力满满,元气充盈。
有了这样充足的底气,才使得赵本夫在走出国门向世界“说明”中国时显得那样的自信与从容。
在德国慕尼黑演讲时,赵本夫充分展示了他“借故事说话”的能力。在会场门口,他注意到有个小伙子骑了一匹白色的骏马来参会,马鞍两侧挂着一对漂亮的马镫。赵本夫就从这一被欧洲人称为“中国鞋”的马镫讲起,告诉现场的听众:中国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发明了马镫,大约一千年前通过丝绸之路传到了欧洲,马镫的使用极大地提高了骑兵的战斗力,甚至改变了战争进程和历史走向。一个小小的马镫竟然如此神奇,中国人的智慧令在场的德国听众深感佩服。
有记者问他,为什么中国会有那么多的问题?赵本夫回答说:因为中国在做事。以前做不了太多事,问题就一个:穷。做事了,一个问题就会变几个,再做事,就会变无数个。他的机智回答赢得了满堂喝彩。
在谈及东西方文学交流时,赵本夫主张中国作家应保持一点矜持,不必追求认同感,异质才是文学艺术的生命。如果全世界都是一个样子,这个世界将索然无味。
当赵本夫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来到丹麦,把自己的中文版作品送给丹麦作协的秘书长时,这位秘书长很遗憾地表示:可惜是中文,自己看不懂。赵本夫通过翻译告诉她:“看不懂没关系,把它锁到箱子里,等到你的孙子学会了中文,你再拿出来给他看,肯定还是好作品!”这位举止优雅的女士听了哈哈大笑,立即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赵先生这么自信,我喜欢!”
这就是元气充沛的中国作家——自信而又从容的赵本夫。
本夫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