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彭学军:时有微凉不是风
转自:新民晚报
一句“时有微凉不是风。”让我想起了夏夜的那条青石板路、摇蒲扇的云婆婆和不摇蒲扇的三爷爷。
不冷不热自然舒坦,但如果是两极,特别冷和特别热,我宁愿特别热,也就是说,相对于冬天,我更喜欢夏天。
除了我耐热不抗冻,比较诗意的理由是,夏天明亮,葳蕤,直白,轻捷,万物向阳,碧空白日,且最能让人认清什么是风。大汗淋漓,热空气哄哄作响,感觉如同置身于烧烫的铁桶中,多待一分钟整个人就会被熔化似的。这时“铁桶”裂开了一个口子,一道清凉袭来,透皮浸骨,安抚着灼热的五脏六腑,每个毛孔都在欢欣雀跃、仰天长叹:“好一阵续命的风哦!”
不过,现在“续命”并不那么依赖风,降温有空调,制冷剂和压缩机让室内温度迅速降下来,季节极速更替。空调之前呢有电扇,电扇之前有蒲扇,夏日里常常想起摇蒲扇的日子,事实上,更多的是想起替我摇蒲扇的人。
在一些文章中,我管替我摇蒲扇的人叫云婆婆,小时候曾被寄养在她家。夏日里,吃过晚饭洗好了澡,家家户户就会从井里担来清凉的水一桶桶泼在门前的青石板路上,暴晒了一天的青石舒服得咝咝直响,一会儿,热气散去,青石板路如同一条长长的巨大的海带亮亮滑滑的。大人们端了凳子摇着蒲扇出来了,坐在门口乘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闲话。孩子们只一会儿就待不住了,你追我赶地疯跑,我也想去,云婆婆不让,说刚洗了澡又疯得一身汗,让我坐在她的左边,摇蒲扇给我扇风,风中带了点青石板的湿气和刚洗了澡的香皂味。扇着扇着,啪!重重一下拍在腿上,蒲扇上就留下了一团蚊子血……
邻居三爷爷是个孤老头,黑瘦,戴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他乘凉时不摇蒲扇,点一盘蚊香,端一杯茶,靠在竹椅上望天,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如钻。我问,三爷爷不热吗?他回道:“时有微凉不是风。”我不懂,他也不解释,他人孤性子也孤。隔了一阵子还是想不通他怎么不摇蒲扇,又问,他依旧是那句话,第三次说的时候我就记住了,尽管不知道什么意思。
是什么时候读到杨万里的这首《夏夜追凉》的呢?不记得了。“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只一句“时有微凉不是风。”就让我想起了夏夜的那条遥远的青石板路、摇蒲扇的云婆婆和不摇蒲扇的三爷爷。有微凉,但与风无关,更不关空调什么事,那微凉的体感从哪里来?是心理的投射?但前提是,得有上一句,它们是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只有待在“竹深树密虫鸣处”才能感到“微凉”。可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都市,那些竹呀树呀虫鸣呀在哪里呢?在书里、茶里、音乐里、云里、星光里、发呆里、与好友的交谈里,还有就是关于盛夏的回忆里。除了摇蒲扇,还有提了井水冰镇西瓜,用裤子做成游泳圈套在脖子上泡在小河里,摘了芭蕉叶遮阳去山里摘清甜多汁的刺泡,捉萤火虫放在瓶子里当灯笼用……
所有这些,便是我现下的竹、树和虫鸣,一天中的某些时候——就算只是短短的一瞬吧,即便窗外蝉声聒噪得没完没了,烈日似要把院子里的一张木长椅烤得燃烧起来,也能感觉到些许的宁静与“微凉”。(彭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