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它仍被困在中国神话里？
今年电影暑期档已至尾声。据灯塔专业版实时数据，截至8月17日，2024年暑期档总票房突破99亿元。相比去年暑期档206.19亿元的总票房，今年暑期档表现并不乐观，其中，国产动画电影的表现尤其令人意难平。
两部上映期有口皆碑的国产动画电影《落凡尘》和《白蛇：浮生》却票房遇冷，截至8月17日，《白蛇：浮生》票房为2.73亿元（猫眼预测最终票房为6.66亿元），而豆瓣评分高达7.9的《落凡尘》，最终票房仅为3804.2万元，实属惨淡。
与之对比鲜明的，是暂列票房榜前三位的《抓娃娃》《默杀》《云边有个小卖部》。其豆瓣评分分别为7.4、6.1和4.9，但票房却分别高达31.03亿元、13.44亿元和4.98亿元。
激烈竞争之下，曾高呼的“国漫崛起”，究竟困在了哪里？
文｜李一帆新华社中国经济信息社上海总部经济分析师
编辑｜王乙雯瞭望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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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起上海滩：
“国漫”崛起之路
一般认为，国产动画电影在过去一个世纪里经历无数大考，掀起过三次高潮。
上世纪20年代初，美国动画传入中国。受此鼓舞，人称“万氏兄弟”的万古蟾、万籁鸣、万超尘和万涤寰四人决定要做“中国自己的动画”。历经重重困难，1926年，在上海闸北区一间仅有7平方米的陋室里，中国第一部动画片《大闹画室》诞生了。这部长度只有12分钟的短片如今看来有些粗糙，但正是这部短片，宣告了一个全新的行业在中国出现。
1938年6月2日，美国动画《白雪公主》登陆中国后，创造了空前的票房价值。受此影响，万氏兄弟想让世界也一睹中国“公主”的芳容，于是联合新华联合影业公司，历时1年半时间，带领近百人绘制出近2万张画稿，制作出了中国也是亚洲第一部长片大型动画——《铁扇公主》，片长80分钟。
《铁扇公主》在大上海、新光、沪光三家影院同时放映一个多月，盛况空前。该片还发行到东南亚和日本地区，受到当地观众的欢迎，成为中国动画走向国际的重要标志。而创作了《森林大帝》《铁臂阿童木》等划时代巨作的日本漫画家手冢治虫，正是看了当年的《铁扇公主》才决定放弃医学，走上漫画创作的道路，成就了另一个传奇。
中国动画的第一次高潮也随之到来。
1957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正式成立。脱胎于年轻创作者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新的艺术瑰宝——水墨动画诞生。它打破了各国动画历来所采用的“单线平涂”模式，不再以线条结构为主，而是让东方水墨渲染跃然纸上。
1961年，上海美影厂取齐白石的花鸟画作品为角色形象，创作出中国第一部水墨动画片《小蝌蚪找妈妈》，一举斩获多项国际大奖。
与此同时，万籁鸣在忙着制作《大闹天宫》。从1960年到1964年，历时四年时间，绘制近7万幅画作，终于在1964年首映。
《大闹天宫》汲取了中国传统的绘画、音乐和表演等艺术特点，具有鲜明民族风格。1978年，电影先后在44个国家和地区上映，在各大国际电影节大放异彩，获得过第22届伦敦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等4个国际奖项。
伦敦电影节的纪念册上，著名影评家凯恩·拉斯金给出了这样的评论，“这部影片可以和《圣经》中的神话故事以及希腊的民间传说媲美……导演万籁鸣在现代动画电影史中的地位，应该得到国际性的承认。”法国《世界报》则评论，“《大闹天宫》不但具有迪士尼作品的美感，造型艺术又是迪士尼所做不到的，它完全表达了中国的传统艺术风格。”
《大闹天宫》是一座高峰，带来了国产动画电影的第二次高潮。可之后的很多年，国产动画却再次在高峰前“裹足不前”。
从1979年到1998年，在日本和美国动画冲击之下，20年时间里中国只产出了两部动画“神作”：《哪吒闹海》和《天书奇谭》。
20世纪的最后一年，上海美影厂投资高达1200万元，向好莱坞取经，创作了取自中国古代民间传说《沉香救母》的电影——《宝莲灯》。最终影片不负所托，在与迪士尼中国风动画《花木兰》的同年竞争中，《宝莲灯》远胜对手，收获2500万元票房，位列1999年电影票房前三。
然而，《宝莲灯》之后，老一辈动画人功成身退，新生代羽翼未丰。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国产动画都带着低龄、幼稚、无聊的标签，失去了曾经的荣光和风格，难有传世经典。
直到2015年，一部被评为“中国动画电影十年来少有的现象级作品”横空出世，国产动画走向第三次高潮。这便是《西游记之大圣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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峥嵘初现：
随大圣归来，伴哪吒重生
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上映，讲述的是传统神话故事的孙悟空，人物、场景、设定却不拘泥于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美术、配乐，更像是中国视域下的好莱坞式表达，别具一格。
电影自上映起，票房一路逆袭，站上9.56亿元，打破了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天花板”，也找回了独属中国动画电影的创作风格，为国产动画带来了蓬勃生机。
四年后，另一部国产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哪吒》）上映，以惊人的速度斩获超过50亿元票房，成为2019年的票房冠军。并且迄今为止，仍是全球单一市场票房最高的动画电影。
《哪吒》的爆红让动画电影行业再次看到希望。和全球动画电影市场一样，成人向或者合家欢动画电影开始改变国内彼时以低幼向动画电影为主导的市场。
资料显示，《哪吒》的制作方为可可豆动画，出品方为光线影业、彩条屋影业、可可豆动画、十月文化等。而可可豆动画、彩条屋影业、十月文化等公司均为光线传媒联合成立或投资的企业，换言之，《哪吒》是光线影业2019年的集大成之作。
同一年，另一家动画公司也携巨作正式进入了大众视野。
2019年初，前期几乎零宣发的《白蛇：缘起》上映，排片不力，全凭“自来水”的竭力推荐，收获了4.4亿元票房。虽远不如《哪吒》，但其唯美的中国画风、特效制作和成人向的设定备受赞誉，甚至在不少人眼里是超越《哪吒》的存在。【注：“自来水”这个称呼源于网络，指对某部作品发自内心的热爱和欣赏，从而主动地向身边人义务宣传和推荐该作品的人。】
而《白蛇：缘起》的出品方之一，正是《长安三万里》的出品方追光动画。追光动画和光线传媒涉足动画产业的时间大致相同。
2013年，光线传媒率先布局动画领域，陆续投资了近20家国内一流的动画团队；2015年成立彩条屋影业，专门制作动漫、真人奇幻电影，先后推出《大鱼海棠》《姜子牙》《深海》等；2022年，成立新的厂牌光线动画，专攻“神话宇宙”。
同是2013年，追光动画成立，历经三年筹备期，在2016年上映了首部动画电影《小门神》，后续以一年一部的速度陆续推出了《阿唐奇遇》《猫与桃花源》《白蛇：缘起》《新神榜：哪吒重生》《新神榜：杨戬》《白蛇2：青蛇劫起》等，成为国产动画市场上的主力军。
到了2023年，随着动画电影市场扩大，两家更是“神仙打架”。
光线传媒主控的《深海》《茶啊二中》，分别在春节档、暑期档上映。《深海》首创“粒子水墨”技术，将中国传统水墨画和三维画融为一体，打破“深海”幽暗无光的刻板印象，画面效果颇有致敬《小蝌蚪找妈妈》的意味，最终票房9.19亿元。校园喜剧《茶啊二中》则是暑期档的一匹“黑马”，自带喜剧效果的东北话对白，情节诙谐幽默，最终票房3.7亿元，成为以小成本撬动高票房的典范。
追光动画出品的《长安三万里》更是一骑绝尘，以独有的东方美学和“诗歌叙事”成为年度爆款，斩获票房18.24亿元，一举跻身中国动画影史票房第二。片中李白的动画形象更登上2024年春晚西安会场，成为唐诗文化的“代言人”。
2023年内地动画电影票房前十中，国产动画电影合计票房46.22亿元，其中光线传媒和追光动画出品共计31.13亿元。
如果说2023年之前追光动画还更像动画市场的“追赶者”，那么2023年之后，除手握熊出没、喜羊羊IP的华强方特和奥飞娱乐外，国产动画电影市场已经基本形成了光线传媒、追光动画两分天下的格局。光线传媒被誉为“中国的迪士尼”，追光动画则被期待成为“中国的皮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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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无疆：
上古神话易老，超级IP难封
国产动画电影的诞生和历次复兴都取材于传统神话传说，《大圣归来》和《哪吒》之后，神话再度成为动画电影竞相追捧的“热土”。
光线传媒和追光动画也不例外。近两年两家频频遭遇“撞IP”。光线推出《哪吒》和《姜子牙》，追光则拍了《新神榜：哪吒重生》和《新神榜：杨戬》。今年光线传媒尚有《小倩》待映、《聊斋之罗刹海市》已立项，追光动画《聊斋：兰若寺》则将在明年上映；年初追光动画《三国第一部：争洛阳》完成备案，正式开启“三国”系列，光线传媒紧随其后立项《三国之赤壁之战》。《西游记》和《封神榜》的风，已经吹到了东汉末年……神仙不够，妖怪来凑。
据国家电影局数据，2023年全年共有137部动画电影通过备案。此前，2021年动画电影备案了99部，2022年则是53部，可见2023年之后，国产动画电影市场正在进入高速增长的快车道。
而2023年备案的137部动画电影（含国内外）里，共有超30部围绕中国经典神话或人物展开，其中以《西游记》和《聊斋》为中心展开的作品至少各有7部，其余人物还有白素贞、大禹、愚公、包公等。
原型的大量重叠不免让人担忧，国产动画电影的题材，是否已被困在中国神话里？
部分业内人士认为，国产动画电影产业缺乏相对成熟的IP，这种语境下依赖传统神话谈不上过错。
《姜子牙》的导演程腾曾在采访中提到，现阶段的产业和市场成熟度决定了大多中国动画电影一定是商业项目，而商业项目本质的规则就是要有大众熟知的东西。
“100％的纯原创，大众观感不一定是好的。迪士尼这么长时间一直也都是安徒生童话，只是当它的动画行业比较成熟了，才会开始去研发一些像《头脑特工队》《灵魂奇旅》这种原创性极高的作品。我觉得这不是创造力不足。每一个创作者都想做纯原创，当产业和市场都更成熟，大家能活下去的时候，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去做。”
中信建投一份研报显示，由于动画电影本身具备资产可复用、IP积累等优势，系列化运作往往可以实现边际成本降低，从而获得更高的商业变现效率。因此从传统神话入手，对国产动画而言确实是一个安全的选择，没有必要过度害怕IP重复。但长久来看，国产动画电影要想“翻山”，“原创”是必须要迈过去的坎。
另外，在众多商业片的夹击之下，一些赢得口碑的国产动画电影排片量并不高。今年暑期档的《白蛇：浮生》仅上映前6天排片在20%以上，后期均不足10%。《落凡尘》则更加“惨烈”，其排片最高的一天，也仅有6.1%。
“国漫崛起”的坎，要怎么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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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云雾：
《白蛇》可以化身巨蟒
《哪吒》的导演饺子曾多次表示：“被好莱坞的技术分分钟碾压，深刻感受到中国动画工业体系，甚至整个影视工业体系的落后。”饺子的看法是，中国电影几乎都是导演中心制，风格偏好不同，就易造成内容产出的不确定性，市场也难以保障。程腾也认为，“中国只有真的搭建起制片人中心制，才会有成熟成功的‘动画’宇宙。”
同时，国产动画电影若想“破圈”，高水准地讲好故事、避免同质化是一切的基础。即便是迪士尼，2023年打造的“百年献礼”电影《星愿》，由于故事老旧缺乏吸引力，遭遇全球范围遇冷，总票房仅为2.54亿美元，亏损约1.3亿美元。并且整个2023年，迪士尼没有一部作品全球票房超过10亿美元，多部电影不及预期，甚至有4部达到1亿美元以上的巨亏。
中国广播电视网络公司党委副书记、总经理梁晓涛曾为国产动画提过两点建议：第一，可以让专业作家和编剧参与动面片的创作，增加动画故事本身“厚重的色彩和磅礴的气势”；第二，让有经验、有实力的影视导演与动画专业人员合作，创作更具“影视”效果的动画电影，在大银幕上焕发更震撼人心的感染力。
这些都是国产动画电影可以参考借鉴的思路。只有跳出藩篱，才能不为原著所囿而创造出有别于原著、高于原著的新作品，传统艺术也能在全新解读方式下焕发新的生命力。
除光线传媒和追光动画外，国产动画也在源源不断涌入新的挑战者和原创IP。《中国奇谭》大热后，老厂牌上影集团宣布已启动《小妖怪的夏天》大电影；北京精彩即将上映《雄狮少年2》；淘票票备案武侠动画《少年歌行》；哔哩哔哩、优酷等视频平台也选择直接入局。
曾任《哪吒》和《深海》制片人的易巧说，“中国有一部50亿的动画只能叫国漫开始，要有5个10亿票房的动画电影才能称之为崛起。”可见国产动画电影崛起，道阻且长。但相信有一天，《白蛇》可以化身巨蟒，《落凡尘》也可以“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