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神话：悟空》结局动画如何创作？专访狼烟动画工作室
转自：钟菡
国产游戏《黑神话：悟空》自8月20日上线以来，在Steam平台上的销量达到2000万份，同时该游戏的总收入超过9.61亿美元（约合人民币超67.8亿元）。当之无愧的“爆款”游戏里，风格多样的过场动画也引人关注。
日前，B站上线了《黑神话：悟空》章节动画原版合集《六样情》，不少未打过游戏的观众也得以欣赏动画的精彩，作品开分10分，目前也有9.9分，其中“完美结局”动画《未尽》由狼烟动画等四家公司一起制作完成。
狼烟动画工作室（WOLFSMOKESTUDIO）由人狼和无言2006年成立于上海，以原创高素质二维手绘动画短片和样片为主要制作方向。这部精美国风短片如何创作？爆款游戏给动画行业带来了什么？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专访了狼烟动画工作室。
用“一首歌的时间”讲完《西游记》
动画短片《未尽》是《黑神话：悟空》最终章《未竟》的章节动画，被网友誉为“真结局”。约6分钟的动画内容以倒叙方式展开，伴随改编版《云宫迅音》的音乐，“封斗战胜佛”“凤仙郡求雨”等《西游记》中的经典段落快闪式地出现，玩家仿佛步大圣之“意”重走西游路，在打上凌霄宝殿前戛然而止——网友解读，这是“意”犹“未尽”。
“其实，我们是在看到片尾字幕时，才知道动画的名字叫《未尽》。”无言担任该片美术导演，她介绍，狼烟是在2023年5月接到游戏科学的创作委托，这是六个短片中最晚一个启动的动画项目。全片有85个镜头，接近20多个角色，加上多角度和特殊设计，共有近30张设定图，约三四十个场景，平均每两三个镜头就要切换一个场景，工作量非常大。“整个短片做了一年多，工程非常赶，很多参与的工作人员都是满负荷工作状态，一直做到临近上线前。”《云宫迅音》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背景音乐，和其他剧情向短片不同，《未尽》需要围绕音乐来做剧情起伏和镜头设计，“整个片子节奏非常快，内容又多，要控制在一首音乐的时间里完成故事的起承转合，是创作中最难的部分。”无言介绍，游戏科学提供了《西游记》原著中的多个章节，双方一起讨论、选择适合在短片中呈现的部分。因为镜头切换快，需要能让观众一眼看出画面在说什么，发现有不合适的就重新挑选、修改顺序，分镜草图直改到第6版才确定下来。“我们在分镜上花了大约三到四个月时间，制作开始后，根据需要还会陆续调整。动画创作中，几个步骤会同步推进，修改分镜时，角色设计、场景也在制作，工作表是互相叠加的。”
有细心的网友发现，短片中二郎神的发色与游戏中不同，“其实当时游戏科学给的参考就是白色，因为游戏中相关场景的光照环境下白发材质很难兼容，临时替换为黑色。”无言介绍，短片中约有一半以上的角色在游戏中没有出现，即使是二郎神、孙悟空等游戏中出现的角色，游戏科学会给出原画设计形象参考，但变成二维设计仍需要大幅调整修改，至于唐僧、沙僧、哪吒等没出现的角色，则由狼烟自主设计。“游戏科学是很好的甲方，他们很尊重我们的美学理念，除了必要的部分，修改意见不多，大家的审美还是比较一致的。”她记得调整较多的是沙僧和唐僧的形象，“唐僧的年龄感调整得更大了些，沙僧一开始我们设计的脸部形象接近夜叉，现在更像人类。哪吒的造型也调整得更传统了。”
在《未尽》中，狼烟负责整体把控和前期设计部分，人狼担任前期导演，幻想师等另外几家公司负责中后期部分，中期导演由羊廷牧担任。尽管片长只有几分钟，但整个制作流程和动画电影差不多。“分镜头要为内容服务，我们做好前期设计后，因为制作周期、难度等原因，有些细节没办法给到特写，需要做一些取舍。”无言介绍，他们设计的细节最后呈现出的只有六七成，比如巨鼋的背上有一棵开花的树，会不断开花、凋谢；八戒变身野猪后，尾巴会呈现燃烧的状态，这些都没有在成片中出现。她期待未来能推出游戏设定集，让观众看清那些创作上的巧思。“国风”感源于对连环画的借鉴《未尽》是《黑神话：悟空》藏起来的“彩蛋”。要看到这一画面，需要在游戏中集齐关键道具，再完成与二郎神难度极高的战斗才能触发，否则只能看到“天命人戴上紧箍”的普通结局。其实，片子做完后，无言和人狼也不知道它会以怎样的形式出现，游戏第一天上线时，两人还在奇怪，“怎么演员表先上了，片子还没出来？”直到过了几天，有玩家打出这一隐藏结局，立刻引爆热搜。一位在游戏大厂待了多年的朋友给无言发来讯息：“到后面看哭了，有一种自己梦想中的东西被别人真实呈现在眼前的感觉。”无言也觉得感慨，对于许多动画人来说，这样的短片可以称为“梦想中的项目”，“我们很幸运”。
很多网友觉得，《未尽》是几部短片里最“国风”的一集。在无言看来，这种国风感也许来自对传统白描技法的借鉴。“我们参考了很多老连环画家的创作和传统美术片，在人物服装飘动的波浪形线条上还原经典白描方式，也用了水墨笔刷、留白构图等，让作品更有水墨韵味。”《黑神话：悟空》在海外爆火，也让这些动画短片受到关注。无言提到，有一家法国知名动画短片平台发布了一段《黑神话：悟空》的动画剪辑，引来众多称赞，不少人惊讶中国动画工作室能做出这样出色的短片，“这种东方审美的作品对他们来说很新鲜。因为《黑神话：悟空》的爆火，让大家有机会看到这些作品，也客观推动了中国动画出海。”两人与游戏科学联合创始人、《黑神话:悟空》美术总监杨奇认识已久。早在10年前，还在《斗战神》项目组的杨奇就曾委托狼烟创作该游戏的宣传动画。“他们对二维动画情有独钟，《黑神话：悟空》决定做二维动画片段时，也是第一个来找我们，当时我们手上有别的项目冲突，就推荐了其他动画公司给他们。后来因为要做隐藏剧情，难度高、时间紧，他们还是希望我们来做。”她坦言，如此高要求、高难度的短片纯从经济收益角度来说性价比并不高，很多大型动画公司很难接这样的委托，大家其实是“为爱发电”，抱着为好作品贡献力量的心愿共同创作。
无言认为《黑神话：悟空》的火爆，离不开游戏科学优秀的审美和前瞻性。“我们以前接过很多游戏项目委托，大部分都只是做宣传片，《黑神话：悟空》是我们合作的第一个让动画真正成为游戏一部分的作品，很多国外3A大作都很难做到这点。从中能看出游戏科学的独到见解，他们判断把两种形式融合后，能产生很好的化学反应，让作品艺术性进一步推高。”做动画，先要想怎么“活下去”“《黑神话：悟空》上线后，我们第一时间体验了，但因为赶着谈项目，打到第四章暂且搁置，等忙完再继续。”这几天，狼烟正忙于一个海外项目，抽空会看一下B站上短片的弹幕和评论。“狼烟”是在人狼和无言两人名字中各取了一个字，无言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动画艺术专业，人狼则是“半路出家”，在实践中学习动画。“我从小喜欢动画，从学校毕业后机缘巧合碰到一位‘高人’，送我一本《动画的时间掌握》，从此开始自学。1999年左右美影厂向社会招收学徒，我就进去边学习边工作，做过剪纸动画和手绘动画。”
在美影厂，人狼参与了剪纸动画片《魔鬼芯片》，这部作品讲述绿孩儿、唐僧师徒、红孩儿及牛魔王、白骨精等人沾上魔鬼芯片或天使芯片后发生了种种变化的故事，它的动画导演吴云初也是《葫芦兄弟》的造型设计。《魔鬼芯片》使用一层楼高的摄影台拍摄剪纸部分，还用上了当时较新的Flash电脑动画技术，拍摄完成后不久，美影厂的剪纸部就取消了，它也成为剪纸动画的绝唱。从美影厂出来后，人狼去过无锡、上海的加工公司，做欧美和日本动画的代工，参与过动画版的《人猿泰山》《星际宝贝》《马丁的早晨》，以及央视的《哪吒传奇》等项目。在这个过程中他学习了设计稿、原画等动画工作流程，掌握了日系、美系等不同动画风格。“我们认识时正处在国产动画最低谷的阶段，大家都有些心灰意冷，索性决定孤注一掷，自己成立工作室做原创。”无言说，开始的一两年里，公司完全没有收入，但大家一门心思投入创作，很快凭借《功夫料理娘》一炮而红。正是因为这部作品，2012年，狼烟接到美国华纳动画影业委托，设计及制作了系列短片《上海蝙蝠侠》，并在世界最大的卡通频道CARTOONNETWORK播出。之后又为暴雪的大热游戏《守望先锋》制作短片，逐渐打开业内知名度。从《上海蝙蝠侠》开始，狼烟注重探索自己的风格，每一部作品都挑战自我，除了偏欧美、日式画风的作品，还有获得奥斯卡入围资格的《白鸟谷》和水墨风格的短片《白月儿》等。很多网友呼吁推出《无尽》风格的《西游记》动画，但无言表示，长片和短片对资金、人员需求有天壤之别。“目前国内所有二维动画团队加起来，也很难有机会做出这样水准的长片，最缺的是人。二维动画需要一张张画出来，很难完全工业化。”目前，狼烟核心团队只有3个人，“由于我们每次做的东西都不一样，养团队很难。我们找过日本、韩国甚至朝鲜的中期公司，发现演出、作画监督等人才缺乏是普遍问题。为了保证片子水准，除了前期外，我们也会自己做中期设计稿和原画等最关键的部分，只把能批量生产的部分分发出去。”今年暑期档有十多部动画电影上映，但票房都不如预期，反而《黑神话：悟空》大放异彩。和游戏融合，是动画创作的更好出路吗？“我和《落凡尘》导演钟鼎是大学同学，也关注了他的创作。其实不只是影院动画，动画番剧也面临市场困境。前几年，腾讯等视频平台每年都会发布100多个新的动画项目，这几年逐渐减少。投资收紧，大多数动画公司的日子不太好过。”无言认为，《黑神话：悟空》爆火给动画人的启发在于，观众对好作品的消费需求一直都在，机会一直都在。但游戏和动画分属不同领域，几部短片出圈，根本还是优秀游戏带来的附加效益，“依附游戏很难成为动画的出路。一个奇迹出现，不代表大家都能靠这个模式运转下去。”在行业里多年，狼烟有着清醒的市场认知。“一个动画公司首先要想办法活下来。我们会用出圈作品作为广告，挑选和我们气质符合的商业项目合作，获得资金后，来支撑原创。”无言认为，动画如同一个放大器，小说、漫画改编成动画后，可以扩圈，让更多人接触，但大部分人没有付费看动画的习惯，其本身很难产生造血能力，这也是困扰全世界动画行业的问题。
“动画从叙事角度性价比不高，如果是长片才能承载的叙事类型，我们会用漫画、游戏等其他方式来呈现。”当下，狼烟以动画短片为主要方向，也会做漫画、独立游戏等，目前进行中的创作包括武侠题材动画《黑白燕》和叙事向民族风独立游戏《雾隐》。
参与《黑神话：悟空》的动画公司大都从业七八年、甚至十年以上，大家平时很少做宣传，但他们的作品其实一直活跃在观众视线里。“我们和游戏科学都在各自领域里坚持深耕，这些年互相鼓励，看到现在游戏有这么好的回报，特别替他们开心。这意味着以后还有更多人有机会做这样的突破，对游戏和动画行业而言都是很好的事情。”无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