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兮高楼！应县木塔背后的大辽皇后家族
应
县
木
塔
瓷器、青铜、玉器，
壁画、造像、古建……
每一件文物上，
都凝聚着那个时代独特的记忆和历史。
记忆镜像人间，
历史洞彻古今。
大同市博物馆，
国家一级博物馆，
下辖9座分馆。
在这一山西规模最大的博物馆群里，
17余万件文物见证了无数风云变幻，
记载着多少历史人物的前尘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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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
继续推出大同市博物馆系列专题：
它是现存最古老、最高大的木塔，令建筑大师为之倾倒，矗立千年，堪称奇迹！
她是大辽的皇后，以母仪天下的身份，在辽代的政治漩涡中浮沉。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故国不再，
只有释迦塔在风中矗立，讲述着供养人在塞外的爱恨情仇。
#01
巨塔威仪若神迹
1933年9月18日，梁思成第一次来到应县木塔前。
“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这塔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他在后来的文章中写道。
令梁思成这位建筑大师如此魂牵梦绕的，就是世界上现存最古、最高的可登临的木构楼阁式建筑，也是现存唯一真正具有多层使用空间的古代木构佛塔——佛宫寺释迦塔。它位于山西朔州应县，故又称应县木塔。
木塔所在的佛宫寺原名宝宫寺，元明之际方改为现名，寺内留存到今的辽代建筑仅余此塔。木塔底层总面阔30.27米，全高65.84米，约合普通住宅楼23层，登塔观览，桑干似带，恒岳如屏。关于塔的建造年代，现存最早的记载来自于塔身南面的“释迦塔”牌匾上，有“大辽清宁二年特建宝塔，大金明昌六年增修益完”字样。从清宁二年（1056年）建塔到如今，已过了967年。
木塔呈八角形，外观五层六檐，檐下装有风铃，实则为明五暗四九层塔。暗层，即结构层，内有很多斜戗，类似于如今在大跨度建筑中的桁架结构。全塔上下除了砖石塔基、屋面瓦作、一层墙体和砖砌铁制塔刹外，均为木构件搭建而成。此外，全塔有50余种斗拱装点，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莲花，种类之多国内罕见，有“斗拱博物馆”之称。这种精妙的结构有着巨大的耗能减震作用，确保高耸入云的木塔在近千年的时光里与地震做着一次次伟大的对抗。
除天灾外，木塔在近代还屡遭战火袭扰。1926年的晋奉军阀战争中，木塔承受了数以百计的枪弹，也曾被炮弹击中，竟然挺立不倒，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民国时无知的风水先生和愚昧的乡绅却将维修新增的灰泥墙及斜撑拆掉并改换了格扇门，结果危及木塔结构。
1950年，当年同梁思成一同测绘木塔的莫宗江再次探访木塔时，塔身已可以看出歪向东北。在第二层内的各柱向东北倾斜最甚，上部的重心已经离开了正中，各柱头的榫口大多已经松脱，或已因倾斜扭转而劈裂。
之后从20世纪90年代到2014年，由国家文物局和山西省政府组织，先后邀请50余位专家现场考察，23家高等院校、科研部门、勘察设计单位进行前期勘察，但因修缮工程难度极大，不同方案又各有利弊，专家们也无法一锤定音，最后决定在保护中坚持监测先行，不轻易干预本体，针对性地改善和加固木塔现存的“伤势”，同时加强对木塔的研究能力。
释迦塔内共有佛像12尊、菩萨12尊、力士8尊、菩萨奴2尊，共计34尊彩塑。
第一层佛像是全塔最大的释迦牟尼佛，高达11米，其脸形如满月，神态安详。绿色眉毛仿佛新月，双目微启，眉间有白毫相，鼻梁丰俊，唇边有绿色卷曲胡须，颜色与眉毛一致。两耳垂肩，而且明显戴着耳环。这尊佛像的胡须，其艺术根源来自于古印度西北部犍陀罗早期的贵族形象。
第二层实层中，台基上塑有一佛二菩萨趺坐于莲座上，另有二胁侍菩萨立于大佛左右。
第三层实层中，木八角台基，台基上塑四方佛四尊，每尊佛高2.8米左右。这四尊佛面部均保存完好，庄严肃穆，外形基本相同。
第四层实层中，塑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菩萨奴。
第五层实层中，有全塔面积最大的台基，上塑佛五尊、菩萨四尊。中间最大的一尊为大日如来。这些彩塑造型灵动、体型健硕、面容庄严，虽经历代修补，仍尽显辽代塑像的风韵，与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彩塑风格极为相似。
这些惟妙惟肖的塑像正是佛教在辽代广为传播的体现。契丹原无佛教信仰，辽太祖、太宗通过开疆拓土和掳掠人口，将渤海国的佛教引入契丹内地。到了辽圣宗、兴宗和道宗时期，佛教臻于极盛。圣宗的皇后萧耨斤对佛教尤为笃信和热衷，这也影响了她的儿媳兴宗皇后萧挞里和孙媳道宗皇后萧观音。于是，兴建佛塔的筹划便在这三位皇后间传承，终因萧耨斤父籍金城（应州治所），又属西京之近畿，今天的应县便有幸成了建塔的福地。
#02
最是纷繁帝后家
在释迦塔北门和南门的额壁板上，分别绘有男女两组供养人像。据相关专家研究，南门额壁板上所绘女像为圣宗钦哀皇后萧耨斤（右）、道宗宣懿皇后萧观音（中）、兴宗仁懿皇后萧挞里（左）；北门额壁板上所绘男像是韩王萧知足（左）、大丞相萧孝穆（中）、齐王萧无曲（右）。
这六位供养人同属一个家族，萧耨斤与萧孝穆是姐弟，萧挞里、萧知足、萧无曲三人是萧孝穆的子女，萧观音的母亲耶律槊古是辽兴宗和萧耨斤的女儿。从三位皇后的摆放位置来看，辈分最小的道宗宣懿皇后萧观音被摆放在最尊贵的中位，说明制作额壁板时她为当朝皇后。她于清宁元年（1055年）被册封皇后，这也能从侧面印证佛宫寺释迦塔建于清宁二年的真实性。
从这个家族的婚配来看，辽兴宗娶了自己舅舅的女儿。辽道宗的皇后萧观音既是道宗姑母的女儿，又是道宗母亲萧挞里的堂妹，因为萧观音的父亲楚王萧孝惠亦为萧耨斤和萧孝穆的胞弟，他娶了自己的外甥女耶律槊古。而且这种情况并不是仅限于辽圣宗、兴宗和道宗三朝。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就娶了姑母的女儿述律平为皇后。辽景宗耶律贤的长女齐国公主耶律观音，嫁给了她的舅舅萧继远，所生的两个女儿也嫁回娘家，一个嫁给弟弟耶律隆庆，一个嫁给弟弟耶律隆裕。由此可见，在辽代的皇室和大贵族内部，盛行中表婚与舅甥婚这两种婚姻状态，同时耶律与萧这两个姓氏相互嫁娶。
终辽一朝，不但绝大多数辽朝皇后、高级嫔妃出身萧氏，耶律家的公主们所选夫婿也大多是后族萧家的子弟。但是，所有的萧氏后族并不都是血脉相连，从《辽史·外戚表》的记载中可知，“萧”是辽代皇帝对立有大功一族的赐姓。
事实上，通过梳理史料，整个萧氏后族由以下五个族群构成。
二审密氏：二审密氏包括拔里和乙室己两支部族，在辽国建立之前就与耶律家世代通婚，并在耶律阿保机建国时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因此被阿保机冠上萧姓，纳入后族。
述律平家族：述律平是耶律阿保机的表妹和结发妻子，亦是辽朝开国皇后。面对耶律家族内部的叛乱，她多次辅助丈夫平定事端，诞下多位皇子，使耶律氏和述律氏两个家族更为紧密，所以述律平家族也得赐萧姓。
国舅别部：大同元年八月，辽世宗“以舅氏塔列葛为国舅别部”。后又合并其他族群，被赐萧姓。
萧思温家族：萧思温本是辽太宗之女燕国公主的驸马。婚后生育了三个女儿，最小的一个正是辽朝著名承天太后萧绰，小字燕燕。他这一族，本来并不是显赫正支，但因承天太后的威望和功绩，得以光耀门楣。
从被赐为萧姓五族来历中可以发现，能得赐萧姓的家族或是与王族早有深交，需要被笼络，或是在辽国的发展中立下大功，从而进入权力核心。至于耶律阿保机当初为什么选择萧这一汉姓作为皇后一族的姓氏，出土的后族墓志可以给予解答。
▲辽 银鎏金鞓嵌龙纹玉銙銲腰
内蒙古多伦县小王力沟辽贵妃墓出土
图源：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院
▲辽 银鎏金镂空凤纹高翅冠
内蒙古多伦县小王力沟辽贵妃墓出土
图源：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院
2015年，内蒙古自治区考古研究所对锡林郭勒盟多伦县小王力沟的辽代墓葬进行了抢救性发掘，并发现了墓志。在墓志盖上阴刻篆书“故贵妃萧氏玄堂志铭”。
根据志文内容可知，这位萧贵妃，出身国舅别部，秉承家族传统，于辽统和四年（986年）嫁给辽圣宗，七年后去世了。在她的墓志中，还有“耶律汉室之宗刘氏也，世娶兰陵……”的话语。“兰陵”指的是兰陵萧氏，即汉名相萧何的子孙，即契丹萧氏这一姓氏的起源的确是受到中原汉文化的影响。
这份墓志正是辽史中“太祖慕汉高皇帝，故耶律兼称刘氏，以乙室己、拔里比萧相国，遂为萧氏”的实物证据。
▲辽 银丝链玉组佩
内蒙古多伦县小王力沟辽贵妃墓出土
图源：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院
▲辽 金流苏
内蒙古多伦县小王力沟辽贵妃墓出土
图源：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院
#03
王座尽染淋漓血
钦哀皇后萧耨斤，出身于述律平家族，是述律平皇后的弟弟萧阿古知的五世孙女。她本是圣宗后宫内的普通女嫔，在圣宗皇后萧菩萨哥所生两位嫡皇子双双夭折的情况下，萧耨斤接连生下二子二女，令圣宗皇帝甚感安慰，赐予她顺圣皇妃的封号，并将她所生长子耶律宗真交由萧菩萨哥抚养。萧耨斤的五位兄弟也于此时开始得到重用，渐掌实权。
▲定窑白釉提梁瓜棱壶 辽代
大同市博物馆藏
圣宗病危之时，曾立遗诏，由于太子宗真即位尚不满十七岁，故特晋皇后萧菩萨哥为齐天皇太后，太子生母萧耨斤为法天皇太妃，由两宫联合摄政直至太子成年。在这皇朝最高权力更迭之际，萧耨斤没有她丈夫那般天真，深知称孤道寡的皇权之争向来容不得血亲，更何况两个共侍一夫的女人。在她看来，此般大事，一定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在圣宗弥留之际，萧耨斤开始了自己的行动。她利用太子生母的身份，召二哥萧孝先总理宫廷禁卫。太平十年（1031年）六月，圣宗驾崩，太子灵前即位。三天后，萧耨斤便在哥哥的保驾护航之下将先皇遗诏抛在一旁，自立皇太后，临朝摄政。然后她马上发难，授意亲信诬告与自己不亲近的女婿北府宰相萧浞卜谋反，并在审讯中将供词牵连到萧菩萨哥。年幼的辽兴宗耶律宗真得知此事，苦求生母放过养母。
最终，女婿萧浞卜被处死，牵连数百人皆被处死，女儿耶律岩母公主改嫁，萧菩萨哥则被圈禁于上京。但这只是萧耨斤的缓兵之计，毕竟萧菩萨哥对兴宗有养育之恩，斩草除根的道理她深谙其中。九个月后，萧耨斤趁辽兴宗春季外出射猎的时机，派亲信赴上京将萧菩萨哥逼迫自杀。
▲三彩石榴形吸杯 辽代
马家堡辽墓出土
大同市博物馆藏
终于，萧耨斤在鲜血铸就的王座上坐稳了。在摄政期间，她的侄女成为耶律宗真的妻子，五位兄弟皆是位高权重，朝野内外盘根错节。她处理政事也不从是非曲直入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承天太后萧燕燕和圣宗朝的良好风气被一扫而空。她的所作所为令业已成年的辽兴宗也开始无法忍受，对生母的专权愈发不满。同样，自认为已经控制大局的萧耨斤，对不听话的大儿子也越来越心生疑虑，总怕这个自己未曾养育过的大儿子未来会为死去的养母翻案，心中逐渐有了另立自己亲手抚养的小儿子耶律重元为皇帝的疯狂想法。
正所谓“天家无骨肉”，面对权力，舔犊情深又如何，一对母子最终走到了决裂的地步。
▲三彩刻花碗 辽代
1966年大同市西郊辽墓出土
大同市博物馆藏
#04
云烟过后塔岿然
重熙三年（1034年）五月，萧耨斤再次和二哥萧孝先商讨废立之事，准备把十四岁的小儿子耶律重元推上台。正在二人商讨计划之际，经过深思熟虑的耶律重元决定站队哥哥，将母亲和舅父的密谋悄悄告诉了哥哥。辽兴宗知道消息后大吃一惊，为了能快刀斩乱麻，召集亲信护卫五百多人，连夜把萧耨斤的行宫围起来，兴宗亲自在行宫外的山上指挥。护卫冲入太后宫内，杀了十几个内侍，萧耨斤被突如其来的血腥场面震慑住了，踉踉跄跄地被押送到圣宗皇帝的陵寝，软禁起来。随后，兴宗召见萧孝先，告诉他太后已废。萧孝先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唯有俯首称臣，辽兴宗终于正式亲政。
然而，此时，外戚的势力尾大不掉，皇族的根基愈发飘摇。
虽然萧耨斤被废，但辽兴宗并不能改变“诸舅盈朝”的局面，也只能从朝廷斥退萧孝先，出任南京留守，并不能撼动其他舅舅和表兄弟们的地位。萧孝穆的女儿、为兴宗生下长子的萧挞里，也在重熙四年（1035年）三月初一册立为皇后。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辽兴宗还要继续拉拢重用外家，甚至最终不得不迎回萧耨斤。
重熙八年（1039年）七月，兴宗亲迎母亲回朝，并在当年十一月为她行再生礼，并大赦天下。但是已产生的裂痕无法愈合，随着继承人之争，曾经团结一致的萧耨斤家族也随之分裂，为道宗朝的党争埋下伏笔和隐患。萧孝友父子支持皇太弟重元，萧孝穆一支自然支持自家外孙皇子耶律洪基，等到道宗即位后，终于酿成耶律重元之乱，这让大辽的步履更加蹒跚。
最终，道宗的下一任、他的孙子天祚帝耶律延禧成为辽国的末代皇帝，带领辽朝滑向灭亡的深渊。契丹这一民族逐渐消失于史籍之中，萧耨斤家族“一门三皇后，四代列十王”的壮举，也随着辽的灭亡而如过眼云烟，最后也只剩下作为她家族庙宇的释迦塔，在这千年的漫长岁月里，以其特殊的魅力和神秘的色彩，展示着我国古代建筑的辉煌成就。
云中观奇 大同市博物馆
顾问｜段晓莉
文｜大同市博物馆冯汉卿
图｜大同市博物馆李航 动脉影应县木塔管护中心
应县木塔保护研究院网络
辑｜山西晚报全媒体编辑 南丽江
审核｜方天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