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幼儿园“整容”

2024-07-31 05:56:52 - 中国青年报

给幼儿园“整容”

给幼儿园“整容”

给幼儿园“整容”

    起初只是一次开会后的闲谈。周红玫听广东省深圳市南山区建筑工务署的同事提起,他们即将接手143所学校的修缮项目,工期短,要在暑假内完成,学校遍布南山区,“面大量广”,其中许多是刚刚“民办转公办”的幼儿园,单个项目小,资金有限,不可能推倒重建一个新的,只能在原有基础上做小微改造。

    而且,每个学校希望修缮的问题都不一样:有的漏水漏电,有的有结构、消防等安全问题,有的要改造厕所,有的想在不增加建筑面积的情况下,尽可能拓宽体育用地,增加公共活动空间,特别是适合南方多雨炎热天气的半室外活动空间。

    一旁的周红玫听完,即兴起名,“就叫百校焕新”。这位深圳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城市和建筑设计处四级调研员长期关注校园建筑,一直想找机会把那些年久失修的校园建筑翻个新,“小微工程也有建筑学的价值,要给校园加分,而不是颠覆”。

    1

    等到实地调研,周红玫发现,问题比她想象中复杂:瓷砖脱落,管线分布混乱,渗水漏电,建筑主体结构不稳定;大批“民转公”的幼儿园年久失修,无法满足采光通风等基本要求;还有少量地产商开发小区时配备的幼儿园,没有内装就直接交付;每换一个园长,学校会换新的风格,四处加建,使得整个校园视觉杂乱,“就像一本错乱无章的通识课本”。

    “栏杆越加越高,就像牢笼。家长趴在街道栏杆外看孩子在狭小的空间里踢球。”这与周红玫理想的幼儿园不太一样,她认为,“幼儿园是孩子对空间、环境的认知启蒙,孩子是靠身体摸爬滚打去探索环境,空间体验很重要。”

    周红玫发现,这类日常性的校园修缮工程往年由深圳市政府拨款给教育局,再由教育局拨款给学校,学校自行找施工方承包工程,施工方会赠送设计,但工期很短,设计费低,以往吸引不了好的建筑师,思路停留在装修思维,注重实用,难以整体提升。“一次修缮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于是每年暑假都得修修补补。”

    项目开始前,许多幼儿园提交的修缮清单也延续了以往的实用风格:刷新外墙、换个门……

    “不能重复过去的问题,(百校焕新)不是表面的美化工程,这次改造后,至少未来几年,校园不需要再修修补补。”周红玫计划,要精准针对每个学校的核心问题,用建筑学的方式对症治疗。

    但这类小微工程吸引不了大型建筑事务所。周红玫就把许多有国外学习背景的青年建筑师拉进来,“他们有天赋、有想法、也有技术,但缺少实践的机会,也没有太多落地的作品,同样量大面广,但是他们干劲足,也愿意在这类‘硬骨头’项目上倾尽全力付出”。

    她请示南山区政府后稍微调高了设计费的比例,让建筑师提前进入学校,发现问题,给出策略方案和改造清单,校方也提前参与进来,避免了以往“交钥匙工程”带来设计与使用的错位。

    在这批等待修缮的幼儿园里,深圳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副总建筑师杨镇源选了九祥岭幼儿园,“改造难度大,有挑战”。

    这所幼儿园由20世纪90年代的一个工厂改建而成,二、三楼的走廊砌的是实体墙,孩子踮起脚也看不见走廊外的世界,楼梯是设计给成人的,对孩子来说,台阶太陡了。而且,这是九祥岭城中村唯一的幼儿园,招来的都是附近租户的孩子。

    杨镇源在幼儿园门口蹲守过,发现接送孩子的大多是爷爷奶奶,很多孩子不愿意回家,因为回到城中村,可以玩的公共空间更少。

    逼仄!从空中俯瞰,九祥岭幼儿园几乎要被“包围”了:一面朝着西丽小学,另一面和居民楼贴得很近,几栋“握手楼”和幼儿园的边界不足两米。由于户外空间不足,孩子做运动只能错峰出行。

    “要是没有百校焕新,我们也是要请施工队来加固的。”九祥岭幼儿园副园长高若娟介绍,幼儿园的结构鉴定报告显示,有安全隐患,“我们和别的幼儿园不一样,别的幼儿园是在良好的校园基础上构建最新的教学理念,我们的重点是结构加固和空间提升”。

    另一个同样建设于20世纪90年代的新桃源幼儿园,在“民转公”后,也面临各种修缮难题。

    新桃源幼儿园园长栾红枫回忆,她第一次走进幼儿园,就有被劝退的感觉,“校门口走进来很黑很暗,外面下多大雨,里面有些角落就下多大雨,卫生间是农村沟槽式厕所,没有扶手,没有遮挡,男孩女孩混在一起上厕所”。

    而且,原先民办幼儿园的教师工资低,吃住都在幼儿园里,3300平方米的幼儿园要住30多位教职工,只剩下一半空间留给孩子。长期在公立幼儿园工作的栾红枫有一套自己的教育理念,“幼儿园的空间应该孩子优先”。

    2

    儿童优先。这个教育理念在栾红枫和对角线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印实博的第一次沟通中,被反复提及。栾红枫回忆,当时,两人没有聊具体的修缮项目、设计思路,反而聊幼儿园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孩子的童年是什么样的、应该给孩子什么样的空间……

    “他有很好的儿童观。”那次沟通后,栾红枫和印实博的教育理念一拍即合。后来,印实博给出设计方案,要把一楼的教师办公室打通,拓宽户外空间,教师搬到二楼办公,把一楼留给孩子。栾红枫说,教育理念通过建筑师的设计成为现实。

    另一个打通空间的做法是,把教室的隔墙改为玻璃折叠门。“以前走廊是走廊,教室是教室,现在教室可以像工具箱一样,打开门以后,连接走廊,成了加大版教室。”周红玫介绍。

    印实博回忆,新桃源幼儿园的建筑图纸不全,要依靠建筑师一点点摸排整个园区的建筑结构,承重墙无法打掉,只能在原有结构上改造设计,后来施工时还因承重墙问题,临时修改了好几次图纸。

    他想保留20世纪90年代的风格,没有选用当下常用的钢扶手,保留了原来楼梯的木扶手。“木扶手摸上去有温度,而且扶手的棱角已经被孩子们的手磨圆了,那是时光的痕迹”。

    印实博做过不少校园建筑的设计,其中,幼儿园是最难把握的,因为幼儿园的孩子与建筑师的年龄相差最大。他不希望设计一个故意低幼化的、七彩的幼儿园,“明明可以正常交流,就说吃饭,而不是吃饭饭”。他选择保留白色作为底色,把原先大红色的圆锥屋顶刷成浅红。

    他认为,以往幼儿园建筑设计缺少建筑师参与,教师们大多根据教学需要采购家具、添置大型游乐玩具,没有考虑建筑整体性,以至于新买的游乐玩具更像家具,和原来空间不协调。

    栾红枫也说,大众对幼儿园的印象很刻板,幼儿园一定要是七彩的、浓烈的、鲜艳的,有各种具象的形象,比如米老鼠、机器猫,但孩子创造力不该局限在具体符号上。她很喜欢最后以白色为基底的新校园,素雅、别致。

    杨镇源同样为九祥岭幼儿园选择了白色为底色,“城中村颜色太多,很混乱,把幼儿园刷白后,孩子一走进学校有静下来的感觉。”他把实体的围栏、围墙改为细栏杆,让孩子站在走廊上就能看到隔壁西丽小学办运动会。

    他甚至拆除教师宿舍,让幼儿园有了后院,孩子能绕着幼儿园跑步,做体能大循环项目。他还把净宽1米的走廊,向外用钢结构拓宽至2.4米,走廊也成了体能大循环的路线之一,孩子能从一楼跑到三楼,再跑下楼。

    还有的建筑师把玩具嵌进建筑里。顾田建筑工作室主持建筑师顾田在海月华庭花园幼儿园的操场,设计了12个高低交错的活动平台,就像12张婴儿床,增加幼儿园的活动空间。一开始,他选用阶梯连接活动平台,后来转念一想,应该用儿童喜欢的玩具去连接。

    于是,连接12张“婴儿床”的是滑梯、秋千、吊桥、攀爬的吊绳……“幼儿园应该像一个小型游乐场,校园建筑就像个大型玩具。”顾田说,这种创意未知感很强,能激发孩子的探索欲。

    落地那天,在许多建筑工人的注视下,他第一个钻进攀爬网里——一个成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像孩子一样扭来扭去,“有点糗,但亲测很好玩”。

    3

    “百校焕新”项目至今已经两年。建筑师的创意体现在幼儿园的各处细节里:拱形的音体室、V形的支撑柱、弯曲的渐变色的栏杆;幼儿园的绿植种在死角,建筑师用连廊让孩子亲近自然;教师食堂选用玻璃墙,孩子能趴在玻璃外看着老师吃饭,营造平等的师生关系。

    周红玫对其中弯曲栏杆的设计印象很深:“从外面看,弯曲的栏杆像波浪,像一把竖琴,走到里面,弯曲处是孩子们的座椅。”更重要的是,她认为应该让孩子意识到,坚硬如钢管,也可以变得柔软。

    高若娟说,2022年暑假改造完成后,九祥岭幼儿园再也没有修缮过,老师们根据课程需要,填充建筑师预留的空间。最近,孩子们提出想学扎染、做木工。新的学期,幼儿园计划添置工具,把美术馆和科学馆改造成编织区、木工房。

    目前,少子化的浪潮席卷了中国多地,许多地方选择把幼儿园改为养老院。但深圳的幼儿园老师却说,目前仍感受不到少子化对招生的影响。

    周红玫也说,深圳目前还面临学位紧缺的问题,对少子化有滞后性反应。她曾和一位校长建议,学校能退让一块校前区给接送的家长休息,放学后提供给社区居民有个聚会的地方。校长一开始很犹豫,但改造后一看,觉得校前区对家长、学生都好,“他后来说面积应该做得更大”。

    杨镇源设计深圳大学附属南山幼儿园时,在入口的拐角处设计了校前区,为家长放了几把座椅。最近,幼儿园又联系杨镇源,希望在校前区加盖雨棚,为家长遮阳避雨。

    宝安区一个幼儿园想新建绘本馆。印实博把绘本馆选在了最靠近校门口的房间,还设计了第二道校门,等到周末和寒暑假时,幼儿园可以打开第一道校门,让社区居民和家长们带孩子来绘本馆读书,又可以关上第二道校门,保护幼儿园的教学环境。最近,他发现,在幼儿园的公众号上,已经可以预约进入绘本馆了。

    周红玫认为,这都是很好的尝试,让学校开放一部分空间服务周围社区。

    原先的新桃源幼儿园,只能依靠楼梯直上直下。印实博搭起了各种活动平台、连廊,把不同楼层、不同班级连接起来,幼儿园变得四通八达,多了很多通道。

    “孩子可以通过走廊一直爬到屋顶。从教室去往沙地,多了好几条能走的路,孩子可以计算怎么走更方便,哪一天心血来潮了,绕路走也可以。”栾红枫举例,等孩子爬到屋顶,又有3种方式可以攀爬,攀岩、攀爬网、台阶。

    她解释,幼儿园的孩子跑跳蹦爬比较多,上肢锻炼不足,把绳索类器械揉入建筑里,让孩子在探索校园的同时,弥补上肢运动不足。

    大班的孩子观察连廊,觉得很像城市里的地上铁,于是在连廊的地面贴上铁轨的路线,还为校园地铁的开通办了剪彩仪式,有人制作安检机,有人充当讲解员,有人发放乘车币,隔壁班的中班孩子扮演乘客,不同年龄的孩子混在一起玩。

    新桃源幼儿园还办了建筑设计大赛,开设“小小建筑师”课程,鼓励学生设计校园。最后,大班、中班、小班的孩子聚在一起投票,选出最喜欢的方案:那是一位孩子手绘的创意,要在连廊上盖一截光影屋顶,阳光透过屋顶的彩色玻璃照射到平面上,呈现不同的颜色。下学期,这个光影屋顶将在师生的合作下成为现实。

    以前,为了腾挪更多活动空间,新桃源幼儿园没有栽树,也没有绿化。如今,孩子在新开辟的草地上,搭起帐篷,架起躺椅,中班的孩子用砖头砌成野炊炉,小班的孩子扮演厨师假装在又煎又炒。

    “教育孩子不只是老师的事,需要一个村子的人,”栾红枫说,需要不同专业不同背景的人加入教育的队伍,越多越好。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魏晞来源:中国青年报

2024年07月31日06版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