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日报数字报刊平台-撒星星的夜
转自：天津日报
最爱在小城独行，特别是在夜里。
当最后一抹夕阳以最炫目的色彩黯然落幕，隐没在楼宇、远山之后，渐着浓墨的天空便开始恣意撒星星。一颗，一颗，东方亮了西方亮，毫无章法，惹逗着人眼。数得失了耐性，夜也不再抖机灵，歘地撒了满天繁星，和盘托出全给了我。
我心向繁星，便逐星而去，信步走入老街。老街不长，年头却长。八百余年建县史，老街应是在了八百年。昔日繁华不再，沉入了历史长河；原来居住的居民多已不在，离老屋奔赴新生。沿街房舍，关门闭户，一片昏暗。抬头望向夜空，星却亮了起来。本属于老街的灯光、喧嚷、味道和有故事的人们，此时是化作一束束光亮，投给了满街星空吗？我想是的。这不，我将星光装了满眼，霍地照亮了我的心。
不知谁在唐朝有心无心地植下一棵槐，根深叶茂一千年。植树人早已作古成了星星，在夜空望着老槐树一年年叶荣叶衰，花开花落；老槐树也已成了洞穿世事、静默不语的智者，居高望着树荫下一代代人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一时，我竟天真地认为：千年来消失的叶、花、人，都已融入浩瀚星空，在高天望着、佑着我们。
驻足树下，我似是听到了又一年新叶萌发的微响，似在轻声嘱我：“管它风雨雷电，管它四季轮转，只管顺势生长就是了！我这一身龟裂枯深的皱纹，便说明了一切；我那向下扎的根、向上伸的枝、向外萌的芽，更说明了一切。我近千岁，仍在拼力生长，你这才哪儿到哪儿？”虽已中年，可作为晚得不能再晚的小辈娃娃，我要再因一点儿不顺而在老槐树下呻吟，便是可笑至极了。他会不会掉根枯枝揍我？
古槐下，小县唯一的新华书店，已在此矗立几十年。槐，树木；书，树人。当年，新华书店的选址建造者，是否也有这般考虑和寓意呢？应该是。千年古槐，已是小城恒星般的存在，令人仰慕。新华书店，作为书香氤氲的神圣殿堂，吸引着数代人追随仰望的目光，也将灿若繁星的知识，倾囊播撒在了曾被贫穷阴霾笼罩的城乡夜空，点亮了无数读者与学子的梦。
我深受其益。正是从县城新华书店运出的课本、教辅，送到了我上学的苍山小学、槐树庄中学，伴我读完了小学、初中，以优异成绩考入师范。我在温塘小学、岔河中学、城南庄中学教过的学生，也是读着这书店的书成长、成才的。我们虽身居偏远，但星光可达。
绝美星空下，我的老师带着我们，我带着我的学生，都曾举着自制星空图，或依循学到的星空知识，在操场上识辨星星、星座；打开手电筒，用光柱在夜空划出一个个奇特的星座形状，想象着一个个神秘的星座故事。我，以及小城热爱文学的人，定对新华书店陈列数层的文学名著记忆犹新，都在心中揣了几本，伴自己走上文学之路。走着走着，自己的书也摆了进去。
如今，新华书店虽然光顾者少了，但决不能撼动它在我心中的至高地位。夜色里，我借着昏黄的灯光，虔诚地默读“新华书店”四个遒劲红色大字，深深地向哺育我成长、照亮我暗夜、给予我力量的这位长者、师者，鞠躬，致敬。夜再暗，书店永远是那颗最亮的星。
书店西侧，有条著名的赵家胡同。从这胡同，走出了一位足以闪耀历史星空的女英雄——赵云霄。小城阜平虽深居太行，却较早受到了党的光辉的照耀。这光辉，温暖激励着追求进步的赵云霄，于19岁在她就读的保定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河北省早期女共产党员之一。
之后，她苏联留学，湖南革命，被捕入狱，狱中诞女，写下遗书，走上刑场……远在北方阜平的父母，再未等到他们灵秀倔强的女儿。赵云霄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3岁的花样年华，可她与丈夫陈觉“为了救助全中国人民的父母和妻儿，所以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慷慨赴死的英雄故事，却在阜平大地传颂了95年。她也成为云霄之上，最美最耀眼的一颗星。
狱中，赵云霄为即将诞生的女儿起名“启明”，并在遗书中说：“这个名字是很有意义的。”是呀！白色恐怖遮蔽光明的年代，赵云霄的信仰是坚定的，心永远是亮着的。她坚信“启明星”会照亮夜空，更坚信“小启明”会继承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然而，遗憾的是，启明4岁时因体弱多病不幸夭折。可千千万万的“后来人”接续革命，终于迎来新中国的黎明；又有千千万万的建设者不懈奋斗，描绘新时代的宏伟蓝图。走在赵家胡同，我思绪万千，想向赵云霄烈士汇报：“请您放心，我们就是‘启明’，一定会为阜平的星空增辉！”
胡同口，一个年轻的爸爸正陪女儿放烟花。绚烂的烟花，随着二人手臂的晃动，在空中划出两个漂亮的光环，“噼噼啪啪”，闪闪烁烁，映照着欢愉如花的笑脸。小姑娘伴着银铃般的笑声，开心地说：“爸爸爸爸，快看，一闪一闪亮晶晶，真像好多小星星呀！”说完，欢唱起了《小星星》，惹得她爸爸也朗声附和，像个孩子。我望向星空，想起了可怜的“启明”，想起了小时的我。
在农村度过的童年时光，星空不离不弃，不言不语，是美好的天堂。夏夜，躺在母亲怀里，抬头看着广阔的星空，在嫦娥奔月、牛郎织女、天狗吃月的奇妙故事里，静静地数星星，然后沉沉睡去。有时，和小伙伴一起趁着明亮的星空，疯跑在村庄每个角落，捉迷藏，打游击。天上的星星拥挤而热闹，头顶的萤火虫闪烁飘忽，地上的孩子兴奋到了极点。有时，突发奇想，攀上山头，想要摘下满天星，结果只得喘着粗气，望“星”兴叹。有时，铺张凉席，躺在房顶，望着无边无际的星空，想着无始无终的心事。有的理清头绪，有的越理越乱……
有星星相伴，总是那样纯真，那样静美。我也曾是个有梦、爱笑的男孩，也是个上进、开朗的青年，可眼下为何就被困住，没了笑容？我心里思索，沐着星辉走出老街。虽看不到，却分明能感受到，满身披了星辉，有光亮在伴我夜行。这光亮，来自满天星斗，来自总为我敞开怀抱的老街，更来自我潜藏心底不曾改变的坚守。认准的事情，就一往无前地大胆做下去，总会迎来欢庆的烟花绽放夜空，与星光共美。
夜已深，灯已稀，撒满天空的星星更密更亮了。我似乎看到，老街撒的星星、玉兰撒的星星、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撒的星星、我撒的星星，都在向我眨眼，眼神清澈、明亮、温柔、坚定。瞬时，我也拥有了这样的眼神。透过窗子，我与星星对视，想清了很多。
星夜独行，我心亮了，并深信：今夜星光熠熠，明天定会阳光灿烂。
题图摄影：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