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赠一枝春

2024-02-12 09:54:00 - 中国青年网

聊赠一枝春

陈成益我家门前有几株梅花,孩子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我,梅花开了。我笑笑,知道她不光是在说这几株梅花,还是在说化安山龙虎草堂的梅花。因为我们每年都会去那里赏梅。黄宗羲的墓畔有大片的梅花,层层叠叠的,煞是好看。我们去,总是在年末,有时候天气晴好,有时候寒风凛冽,有时候正好遇上飘雪,有时候甚至凄风苦雨,也不管那么多。到了那里,心就静了。有一年,车上正好带着小提琴,她还拉了一会儿琴。这里几乎不会有什么游客,但我们依然年年来。黄宗羲作为抗清志士,曾“濒于十死”,他写有一篇《怪说》:“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围城者一,以谋反告讦者二、三,绝气沙坛者一昼夜,其他连染逻哨之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者矣。”之后,他隐居化安山中龙虎草堂,专事著述,厕身儒林。其生存环境之困苦,见于黄宗羲《山居杂咏》数首,七世孙黄炳垕《年谱》中说“读之横身苦楚,淋漓满纸者也”。选录其二: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廿两棉花装破被,三根松木煮空锅。一冬也是堂堂地,岂信人间胜著多。谁说山中事事胜?山中静夜忒能憎。老人欬笑寻群麂,寡妇呻吟吼虎鹰。斜月萧条千白发,乱坟围绕一青灯。不知身世今何夕,生死缘来无两层。读此可知黄宗羲当时的心境,真是一片孤寂。他说“乱坟围绕”,其实是他的父亲黄尊素被赐葬于此,这里也埋葬了他的儿、孙——阿寿、阿迎,他们在他的诗中一再出现,比如《至化安山送寿儿葬》《再入化安山送子妇孙氏葬》《上寿儿墓》《寒食哭寿儿墓》,在《哭女孙阿好》诗中说:“廿载伤心自寿迎,那堪阿好又凋零……”另有《剡中筑墓杂言》十一首。在迫于形势,有家不能归的几年里,丙舍龙虎草堂,成了黄宗羲的存身之所。当然他和此地的渊源,则是来自父亲黄尊素。黄尊素有一篇《两游剡湖记》,他引曾在此读书的谢迁的说法:“大山之麓,环拱周匝,溪流汩汩有声。下通于江,山水所汇,渟而为湖。人以其景物之胜,拟诸剡溪而名之。”黄尊素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两度游览。第一次他到了化安寺,“荒址依然,青草芊芊”,“以为剡湖之胜尽矣”。后来又来了一次,“徘徊其间,遥见樵人度岭,迹之,忽辟一高下原隰,两山夹出,有山家,鸡犬鸣嗥丛薄”。“余摄衣更进,峰峦忽绝,阧出奇岩,石壁嶙峋插空攫虬踞虎者,未必在赞皇、奇章所品之下”。“又进数武,幽壑盘松,涛声骤起,山鸟鸣其颠,似嘲似傲”。他总结道:“夫四明山二百八十峰,东连句章,西带始宁,南接天台,北包翠竭,中峰最高,上有四穴若开户牖,以通日月之光,故号四明洞天。所谓剡湖之山,不过四明北面七十峰之一耳。计此二百八十峰者,峰峰各有其胜。一峰尚待今日,余峰未知更待何日乎!”所以最后他的结论是:“余家四明,尚且有待,况于天下名山之广乎!以此知人之学问未有穷尽。”现今此地地名是十五岙,刚来这个地方时,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读过黄尊素这篇,才知是“剡湖岙”的俗称,至少土音相近。黄宗羲《四明山志》有一首《剡湖》诗:剡湖曾是宋名邨,故老云亡孰讨论?犹喜霜风吹不尽,尚留玉箸在藤门。诗末有注:有“剡湖古迹”四字,为秘图山人杨珂所书。我们游览此地,往往也会犯黄尊素一样的错误,一般只是拜拜黄宗羲的墓,在龙虎草堂看看这片梅花,或到复建的化安寺,最多可能在阳明温泉休闲一番。其实这只是岙口,向内探索,才有奇遇。黄尊素说“有山家”,是一个被叫作“孙郎埠”的地方,在黄宗羲《吾悔集》中有一首《至孙郎埠山庵》:轻云和日闰中秋,病起聊从山院游。板屋未名犹待我,鳌峰有记至今留……孙郎埠这个山村至今尚存,依然是叫这个名字。从公路横岔进去,到一小村,路越走越小,最终只剩古道,一边是“幽壑盘松”的山林,一边是道旁的几户人家。真正居住的却只有一户老人家了,孙郎埠一号。他家的视野极为开阔,高高盘踞于古道边。到他家,要走过一段石梯,奇特的是,这段石梯凌空,横插于用石块垒砌的房屋道地基础上。往下可到溪边,往上就是他家,房子只剩下两三间“板屋”。老人家身着中山装,貌状奇古,见我们来,极为热情地招呼我们。问这问那,说起我们从浒山来,他说年轻的时候到过,好像还有亲戚。老人家年近九十,牙齿都快掉光了,但精神很好。去的次数多了,他把我们当作了浒山的亲戚。我们买了石门村的水碓年糕,给他也捎上两板。临走他执意要给孩子红包,我们当然不会要。他站在门口,目送我们离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再往里走,就没有山家了。只有一条古道,一边是溪坑,水声轰轰,一边是古木,云柯参天。大概一里路,就到我们的目的地,化安山双瀑,上边是一道,到了中间,被岩石阻隔,接着分作两段,仿佛有三道水流挂在半空。所以也被叫作撺水、川水,两种写法都有。光绪《余姚县志》卷二《山川》载:“化安山在县东南二十里,古之谓剡中,有撺水,宋《会稽志》所谓化安瀑布也,其流悬空而下,有石隔之,分为二道,各十余丈,汇为池,曰喷珠池。瀑布之上有草亭……”黄宗羲也很喜欢这个地方,在《二欠诗》中,他说:“昔住双瀑院,烟火无交涉。”自隐居龙虎草堂后,多次与到访问学的弟子、门人、友人游览双瀑。比如《与邓起西晦木芝连祝三儿观双瀑次韵》:剡中自古记名山,奇地穷搜双瀑间。萱草溪边香碓急,明珠影里墨池闲……诗末注:瀑布下为喷珠池。瀑布飞冲而下,溅起碎玉无数,称为喷珠池,再合适不过。另一首《何伯兴雨中至龙虎山见赠次韵》:凄风苦雨郭门东,何事烦君入剡中?岁晚梅花方烂漫,老年诗句堕空濛。不知谁启双乌石?亦有横飞两白龙。只算寻山来到此,岂辞一夜寄鹅笼。诗中小字夹注:东坡《庐山开元寺》诗“飞出两白龙”,言瀑布也,敝山亦有双瀑。言语间可以读出黄宗羲的自豪,和对这个双瀑的喜欢。另有一首《岁尽出龙虎山》:辛辛苦苦一茅堂,谁料迁移又不常。齑瓮鲤鱼稍数尺,熬盘蝼蚁脚千忙。梅花送我斜阳下,瀑布留人道路旁。满目凄凉风景处,三年赖此不凄凉。黄宗羲不断在诗中书写双瀑。甚至在《汰存录》自署“双瀑院住持”,在《今水经序》落款:甲辰除夕双瀑院长黄宗羲书。这成了他的名号。其实如今是有公路直达双瀑底下的,但我们更愿意走一走这条古道。因为有亲人一样的老人家在。我也知道这条通往双瀑的路,黄宗羲曾经一样走过,至今都没有什么变化,我们面对的是一样的景观。当然不变的还有墓畔的梅花(下图)。黄宗羲曾写有数首《梅花》诗,“尝读梅花多好句”,甚至有一次“七夕梦梅花”,用一首长诗记录了梦境。关于化安山这片梅花的来历,黄宗羲有一篇《梨洲末命》,文中他细细交代后事。主张不用棺椁,只要安放石床,“不可用纸块钱串一毫入之”。他还规定了祭祀的方式,一切从简。最后说:“凡世俗所行折斋、做七,一概扫除。来吊者五分以至一两并纸烛,尽行却之。相厚之至,能于坟上植梅五株,则稽首谢之。”他还补充道:“有石条两根,可移至我圹前,作望柱。上刻:‘不事王侯,持子陵之风节;诏钞著述,同虞喜之传文。’若再得二根,架以木梁,作小亭于其上,尤妙。”所以前来凭吊的人,只要植梅就好,他爱梅花入骨。黄宗羲的弟子李暾曾亲手栽种梅花,他曾有诗:栽遍梅花十载心,蹉跎不觉到而今。忙归西子湖边履,来听南雷树上禽。触露衣沾青草湿,负锄手种白云深。千年碑碣传高节,不独孤山处士林。于是化安山龙虎草堂,就此成了胜迹,吸引一代一代人过来探访、凭吊。日本阳明学学者地主正范有一篇《王阳明遗迹考察别录》,有一节专门访问黄宗羲墓的记录,他感叹道:黄尊素、黄梨洲父子同为明朝义士,但是儿子的墓被公布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父亲的墓却破败而无人问津。如今我们访问的墓园,连同梅花,都被保护得很好。我有一位北方的朋友,每到冬季,都会想念这片梅花,都会问我化安山的梅花开了吗。大概十年前的春节,我带着一袋子的梅花,一路高铁,去看她。也算是跟南北朝的陆凯一样,“聊赠一枝春”了。附记:2024年2月4日立春草成此文,于次日再访化安山。特意先走古道到孙郎埠一号,山野双瀑景物依旧,但人去屋空,道地长满了野草,大门开着,厨房山墙也倒塌了一片。日历定格在2022年6月6日。有一张老年人优待证,显示老人生于1933年,姓名黄根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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