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爱情与悬疑完美融合，写出如花一般的推理小说
推理小说往往被认为是理性的小说，至少理性是大于感性的。
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的《侦探小说二十守则》中的第三条，便是：不可在故事中添加爱情成分，以免非理性的情绪干扰纯粹理性的推演。
可见，至少在推理小说诞生以来最高光时刻——黄金时代的作家眼中，爱情就等同于非理性的一种，而非理性则会影响推理小说最重要的理性推演。
推理小说发展到今天，早已不再把自己禁锢在所谓的“守则”当中，光是把爱情描写得十分出色的推理小说，也不在少数。
但若要说把推理和爱情融合得最好的推理作家是谁，我想对很多推理迷来说，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名字恐怕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而是连城三纪彦。
撰文｜陆烨华（上海作家协会会员）
幻影城中的作家
虽说爱情和推理的小说已不罕见，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和东野圭吾，两位不同时代的畅销君，最著名的作品都是以爱情为主题，爱情元素是他们铺成剧情、埋设伏笔和升华主题的武器，《尼罗河上的惨案》、《嫌疑人X的献身》，这些作品中的人物感情变化的看点，几乎已经盖过悬念本身的吸引力，也无怪乎这样将感性理性紧密融合的小说，会成为推理史上的经典。
但若要以这样的作品作为标杆，那么对绝大多数推理作家来说，都是一个挑战。如何把爱情和推理结合出彩，其难度不亚于构思出一个迄今没人想到但特别优秀的密室诡计。
如果说推理小说的正面是理性，那么爱情的魅力则一定在理性的背面。正如毕加索的画一样，在一个画面中同时画出人物的不同角度，还能让人觉得好看，这是一种天赋。
在推理小说这张画上，同时看到文学的不同角度，还能让所有不同视角的读者都满意，连城三纪彦无疑就有这样的天赋。
2015年3月18日，“日本推理文学大奖”将“特别奖”追授给连城三纪彦，以表彰其对日本推理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重要贡献。两年前，连城因为罹患癌症而去世，虽然连城生前也曾凭借《情书》斩获直木奖，但直木奖是通俗类小说的最高奖之一，作为一名一生绝大多数作品都是推理小说的作家来说，“日本推理文学大奖特别奖”的肯定意义毫无疑问要更为重大，因为这个奖代表了他在日本推理文坛地位的认可。
连城三纪彦也是第二位获此殊荣的推理作家，在他之前，这个特别奖只颁给过鲇川哲也一人。
让我们把时间调回20世纪70年代，当时，日本的推理文坛依然在被“清张魔咒”所笼罩，松本清张的社会派作品改变了战后日本读者的阅读审美，原来本格推理的那一套已经不再有人喜欢，读者纷纷把注意力转向更具现实意义的社会派小说。
战前的那批本格推理代表人物也在这段时间内先后凋零，江户川乱步、森下雨村、大下宇陀儿等人先后去世，横沟正史尽管还保持着每年都有新书的创作速度，但风格已经变成猎奇惊悚，和本格相去甚远。那个时候唯一还在苦苦坚持本格推理创作的，恐怕只剩下鲇川哲也。
但转机很快就到来了，进入20世纪70年中期，距离松本清张发表《点与线》已过去二十年，社会派推理不可避免地开始进入衰退期，市面上尽是反映社会问题的推理小说，同质化严重导致审美疲劳，社会派的后起之秀也完全无法达到松本清张的作品水平，导致新一代的读者开始重燃本格推理热情。
评论家山前让在《日本推理100年》中这样写道：现实中的沮丧情绪，似乎只能在充满浪漫情结的侦探小说中得到排解。
而各家出版社显然也嗅到了这股气息，于是在70年代中期，那些日本之前的本格推理大师作品全集开始再版，几年时间内，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木木高太郎、高木彬光、梦野久作等人的全集纷纷上市，总共有300多个品种。
1975年2月，日籍华人、日本推理研究者傅博创办了《幻影城》杂志，杂志旨在介绍和推广日本推理文化，同时定期举办征文比赛。
《幻影城》杂志。
《幻影城》的名字来源于江户川乱步的推理评论集《幻影城主》，作为著名推理小说作家，江户川乱步也在同时做着推理文学的推广工作，《幻影城主》中既有他对当时世界推理的研究与总结，也有这么多年来他对于推理小说的热情洋溢的随笔记录。
所以，傅博的这一举措“动机”十分鲜明。正如他在创刊时提出的三大编辑方针：重估本格推理小说、发掘本格新人作家、推动推理小说评论。可谓在一定程度上接过了江户川乱步手中的接力棒。
《幻影城主》，江户川乱步著，王华懋译，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
尽管《幻影城》最终只做了四年多时间，1979年7月，该杂志正式停刊，但《幻影城》给推理文坛留下的影响是不可磨灭的。杂志方面，《幻影城》共发行正刊53期、增刊16期，数量已经不少。作品方面，推出了被誉为“日本四大奇书”之一的《匣中失乐》。作者方面，办了四年“幻影城新人奖”，让四位推理作家出道并且开始书写自己的传奇。
这四位作家的名字分别是：泡坂妻夫、栗本薰、连城三纪彦和田中芳树。
《幻影城》的影响还不止如此，比如，在书迷俱乐部中，就有一位日后将和东野圭吾齐名的国民级女作家，她的名字叫宫部美雪。因为看到本格推理的火种而前来赴约的作者也有很多，比如在1978年，有一位年轻人从公司辞职，开始全职写作，这一年他出版的《三色猫福尔摩斯》成为了超级畅销书，他的名字叫赤川次郎。再比如1980年，有人以一本究极本格作品竞选江户川乱步奖，虽然最终并没有获奖，但这位名叫岛田庄司的人和他的《占星术杀人魔法》直接开启了下一个本格辉煌的时代。
《三色猫探案1》，赤川次郎著，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6月。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在社会派末期，虽然新本格的浪潮还未席卷而来，但所有人都听见了远处的涛声，从《幻影城》走出来的作家或许只有四位，但进入“幻影城”的作家则越来越多。
1978年，赤川次郎发表了《三色猫福尔摩斯》，天藤真发表了《大诱拐》，娱乐化的本格推理已经逐渐成为当时读者追捧的读物。同一年，三十岁的连城三纪彦写出了短篇小说《变调二人羽织》，并获得了第三届“幻影城新人奖”。
下一年，《幻影城》杂志就将停刊，但属于连城三纪彦和本格推理的春天，才刚刚来临。
如花一般的推理小说
从出道作《变调二人羽织》开始，连城三纪彦的小说风格就独树一帜，他笔下的故事通常发生在大正末期和昭和初期，故事主题常为执念情深又不足为外人道的男女情爱，加上隐藏至深的阴谋和残酷无情的谋杀。和整个故事的氛围相匹配的是，连城三纪彦的文笔古色古香，并且细腻入微，他笔下的主视角大部分是女性，却能写出其他男性作家无法观察到的纠葛心理和情感变化。几乎每一篇的故事也都有物哀意向，比如火焰、落叶等，在之后的作品中，连城三纪彦将把这些意象有意地统一为不同品种的植物，并收录在《一朵桔梗花》这本集子当中，《一朵桔梗花》也被誉为“日本推理史上最美丽婀娜的‘名花’”。
《一朵桔梗花》中收录的《菖蒲之舟》在1981年获得了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出道短短三年，就获得了日本推理文坛含金量最高的奖项，连城三纪彦的作品实力可见一斑。值得一提的是，2015年，日本读者投票产生“日本推理小说史最佳短篇”，在众多大师和名作的竞争中，《菖蒲之舟》获得了最高的票数。
《一朵桔梗花》作者:[日]连城三纪彦，译者:钟肇政/林新生，新星出版社2017年10月。
毫无疑问，《一朵桔梗花》就是连城三纪彦的生涯代表作，这本书共收录了《一串白藤花》《桐棺》《一朵桔梗花》《白莲寺》和《菖蒲之舟》五篇短篇。在新星出版社引进的版本中，又加入了《绯红色的文字》《落菊之尘》《夕萩情死迷案》和《向阳科探案记》，把“花葬系列”凑齐了。
“花葬系列”顾名思义，就是以花为意象，描写小人物的情欲与执念在动荡时代中的不堪一击。
《一串白藤花》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雨是停了，天空仍旧一片墨灰色，晨霭罩住了四下，只有一些绿叶经过久雨洗涤，显得格外鲜艳。下雨期间开的藤花，在之前的一阵骤雨里被打下来，整个院子里铺满片片白色的落英。阿缝兀立在花瓣上，正在凝望着藤架上的叶子。
“阿缝！”
我叫了一声。她的后颈晃了一下，脸就回过来了。
“在看什么？”
阿缝没有马上答，片刻后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漾起微笑说：
“生命。”
戻り川心中》（即《一朵桔梗花》，1991年，双叶社）漫画插图，由日本漫画家花村荣子绘制。图片来源：花村荣子个人网站。
在一片哀伤的底色当中，连城三纪彦依然给予人物希望：花凋谢了，新叶还会长出。
和生命的坚韧与反转相匹配的，是诡计方面的意外性，在读者几乎都忘了这是一本推理小说的时候，突然逆转出现，颠覆之前所有的故事。连城三纪彦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在一个故事中把爱情与推理元素都照顾得妥帖，并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其伏线之密、文字之精，让人在短篇中看出了长篇小说的深邃感。更何况，这样质量的篇目不只一篇，而是篇篇如是。
因为如此高的质量，《一朵桔梗花》早在多年前在日本就累计销量超过200万册，并入选《周刊文春》“日本百大推理小说”榜单。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认为它“毫无疑问代表了日本推理小说的最高成就”。
就连东野圭吾也曾说道：“我作品中每一位女主人公的塑造都借鉴了他的作品。”而东野圭吾五次与“直木奖”失之交臂，其中一次就是败给连城三纪彦。
有一部我很喜欢的香港电影，惠英红主演的《血观音》，影片中的一家三口，三个不同年龄的女性，就像是连城三纪彦笔下的三朵颜色各异的花。她们靠美丽柔弱的外表让别人放下防备，但内心是非常冷酷的。在不断作恶的过程中，她们也在滑向深渊。但是很显然，这三个女人的“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正常家庭环境的缺失，导致她们不得不一个个站在权力斗争的一线。
《血观音》（2017）剧照。
既然没有武器，那就把自己变成武器。
在连城三纪彦的作品中，我们会看到很多把“自己变成武器”的女性，只不过受限于时代和个人能力，很多人最终能做到的，充其量也就是两败俱伤罢了。
在写完多篇风格相似的短篇作品后，1984年，连城三纪彦发表了纯情感小说《情书》，故事描述了两位女性复杂又隐蔽的内心，该书获得第91届直木奖，有评委坦言：“我曾经说过，他是时候摒弃推理了。”
能让直木奖的评委说出这样的话，也足以证明连城三纪彦的成功，除了本格推理本身的质量外，还有很多其他推理作家力所不能及的能力。
顶着直木奖的光环，连城三纪彦在之后的十几年中迎来了创作高峰，虽没有再复刻早期“花葬系列”的辉煌，但在作品质量趋于稳定的前提下，风格却始终在变化。过了千禧年后，连城也开始进军长篇小说领域。
令人遗憾的是，2013年，连城三纪彦病逝，享年65岁。1978至2013年，连城三纪彦在35年间，共创作出33本长篇小说和36篇短篇小说。
正如前文所说，相比其他奖项，“日本推理文学大奖”追授“特别奖”最能展现连城三纪彦的价值，他从昙花一现的《幻影城》出道，用妙笔生花写出极具文学美感的推理小说，之后再迎来百花齐放的新本格推理时代。
幻影城中开出的那朵花，终于绽放在日本推理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