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忠︱山乡物语(四):果品物语

2024-06-12 13:08:00 - 澎湃新闻

萝卜、番薯之类,既是粮食,也是蔬菜,还是我们的“水果”,另有一番记忆。

白萝卜

萝卜品种多多,有白萝卜、红萝卜、黄萝卜、大头萝卜等等。生产队时,我们村只种白萝卜。自留地里才种一小畦红萝卜。

立秋后,地气热度下降,生产队安排在桑园地里种萝卜。细细的萝卜籽儿,青棕相间,掘好地垄,一孔一撮。半个月后,就长到四五寸高,每丛十余株,争相生长,于是做分苗(也叫“间苗”),只留下最健壮的两株。那分出的苗,就是“鸡毛菜”,放点猪油炒一下,清香扑鼻。现在城里多用无土栽培,有其形而无其香,味同嚼蜡。

冬天里,桑园地里萝卜长大,露在地面上的,一半青,一半白,瘦瘦长长,或直或弯。孩子们放学回家,肚里饥火涌动,于是窜入地间,趁无人看见,攥住菜荫头,拔出一条,在桑枝丫上一敲,敲掉下半,将上半啃去皮层,大口咬嚼,其声爽脆,微含甜意。也有辛辣的,味苦的,“呸呸”就吐掉。

毛孩子这般糟蹋狼藉后,妇女们就顺手牵羊,把菜头和萝卜残块拣走。因为这是“拣”的,不是“偷”的,可以大大方方。于是构成一条“生物链”,从来不会被“浪费”。

收割后的萝卜,有多种用途。菜荫头可做咸菜,咸菜晒成干,装于甏内保存。萝卜本体,可刨成萝卜丝再晒干;可切成条加腌制,用来下泡饭,十分香脆。

冬日雨雪天,我躲在阁楼上看小说,饥肠雷鸣,便翻甏倒瓮,弄一撮咸菜干,或是掏一把萝卜丝,于是眼里嘴里,都是津津有味。

【回音壁】

魏小仙(中学校友):写出了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生活的本真状态。

周其奎(中学校友):我们洄村这边种的大多数为一点红萝卜,味道为诸种萝卜之首。

魏小仙:一点红萝卜吃得着辰光,甜津津的,有味。白萝卜适合晒萝卜干。

周其奎:小时候,我们走高跷,玩旋骆驼(陀螺),西瓜六掷,牛角六掷,响响炮,搭笔;女孩子踢键子,跳绳。

魏小仙:女孩子还有在地面上踢屋(造房子)。记得那时候大人洗衣裤时,总会翻一翻小孩的衣裤袋,然后会翻出些干菜末,大人就知道孩子又偷吃过干菜了,但是绝对不会责骂孩子的。

黄仕忠:种种记忆,打开了闸门,仿佛穿越回去,旁观着自己。

赵国瑛(中学校友):您细节记得真切。

黄仕忠:我的记忆里闪现的,其实都是一段段的视频,一个个的画面。在播放时,还有声音配在里面。

刘娟(湖南工商大学):我们这边是用剁辣椒拌晒干的萝卜条,装到瓷坛里,随吃随取。

刘蕊(上海大学):疫情中的上海居民们为了餐桌上的一点绿叶菜,开始了水培生菜、水培小葱、水培青菜……的确是有其形而无其味。萝卜是蔬菜物资中“常备军”,最后实在吃不掉的,便任其发叶开花。不知多少人惊艳道:“白萝卜竟然能开出紫色的小花,一串串的,出奇的淡雅。”

黄仕忠:@刘蕊你的回音很应景,也是留存了历史的痕迹。也许若干年后的人读到,需要翻查历史,才能知道背景。

刘蕊:这段时间,是我记事以来,最珍惜物资,尤其是粮食的日子。

邱洁娴(皖南学院):瞬间将人拉入一个清澈响亮的世界。那个刺莓,我小时候也吃过。今天上午在超市看到插着“鸡毛菜”招牌的一大盒菜,我还琢磨“鸡毛菜”是什么,这会儿就有答案了,也算是今天的奇妙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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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薯糖

番薯对孩子们来说,不仅是食物,也是“水果”。

谚曰:“八月半,番薯芋艿搂搂看。”这“搂搂看”,是用一两根手指,或是用小巧的工具,试着搂挖一下的意思。中秋时分,番薯、芋艿都已结出茎块,可以试着挖来尝鲜了。但农人不会整株拔起或掘出,只掏取块头稍大的那个,让其余的继续生长。

孩子们却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每天上学、放学路过,见那番薯根部的泥土微微隆起,裂开了细缝,便知有货。悄悄扒开挖出,搂出大拇指粗细的番薯,捋去泥沙,撩几根茅草擦一擦,就迫不及待地投入口中,于是“清香与甘甜同至,喘声并脆爽齐鸣”,可见吃时之迫切也。

“番薯糖”不是糖,是番薯干的一种,也是我家过年时最重要的“炒货”。它是待到霜降时番薯全面收掘后才安排做的。经过隆冬严寒,番薯中的淀粉开始转化为糖分,甜味渐厚。

选取那些大块头番薯,挑甜软些的品种,外形长歪、开裂倒是无妨。清水洗净,去皮,去圬眼,切成大厚片,放适量水,放到大锅内煮。待水干则薯已熟,撒上切成细末的橘子皮,连同薯块搅成糊状,撒一大把芝麻,再搅拌均匀,便做好了备料。

我母亲拿出洗得干净的旧饼干盒,底面朝上,盖一块洗净的湿纱布(有时是大手巾),四周下垂有余,然后舀一勺薯糊放于纱上,用薄刀(菜刀)用力抹散抹平压实,去其多余,然后提起纱布两端,放到竹编的晒箕里,轻轻取下纱布,就完成了塑形制作。

黄仕忠︱山乡物语(四):果品物语

这样一次又一次,薄薄的薯饼,排列成行,晾在晒箕里。用的是圆盒,饼就是圆的;用的是方盒,饼便是方的。饼干盒底的深度,恰是薯饼的厚度,大约与千层糕一层,厚薄相仿。

晾干后的薯饼,结实坚韧,灰亮有泽,似乎隐隐可透见亮光。接着用薄刀切成长两寸、宽半分的小方条,再晒成干,这番薯糖的制作就完成了。然后置放于甏瓮之中,装满揿实,口上用牛皮纸或者笋壳包起,用细麻线扎紧,便能存放多时。

过年时,先将清水滩上筛选来的溪沙在镬里炒得热烫,再放入番薯糖,让砂子均匀地传导热量,番薯片先是发软,然后转为嫩黄,再转为蟹壳般的红黄,便是炒熟了。用漏勺捞出,犹是绵软,冷却片刻,变得硬朗,咬嚼时爽脆有声,橘皮的清香,薯糖的余甘,夹着芝麻的醇厚,余味不尽。

小时候,在冬天里,在春雨中,饥火难耐之时,便翻甏倒瓮,在屋子里搜寻可吃的东西,无论母亲怎么藏,我都能找出来。那第一要找的,便是这番薯糖。

家中拢共十几二十个瓮甏,排除伸手可及之处,不外乎钿橱顶端、衣柜之上,再就是重叠之瓮。往往十拿九稳。心想着只捏一小撮就盖回去,可经不起五次三番,最后就只剩下松垮垮的半甏了,令母亲开坛时哭笑不得。她不知道是我哥还是我,还是两个都是,只好嗔一声:“格两个阿兴阿黄!”

——现在我略以搜访资料见长,多少是因为从小就接受了这寻找食物“训练”的缘故吧。

【回音壁】

李舜华(广州大学):寻物特别有镜头感,家中有20来个瓮,也是小富了。

张燕婴(国家图书馆):这是母亲给予的无形的“训练”呢。对于食物的饥渴,与对于“资料”的饥渴,实则是相通的。

郑尚宪(厦门大学):可见小平同志说的没错,一切都得“从娃娃抓起”。

黄丽群(丽水学院):哇!馋得直咽口水。这番薯糖做得这般精细,真的没吃过。小时候妈妈和奶奶会做番薯干。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把番薯洗净去皮,放柴火灶上蒸。步骤是这样的:锅里舀两勺水,把番薯放在(竹条子做的,每个竹条子之间有缝隙)上蒸半熟,晾晒半干,再蒸,再晒,如此反复三四次,番薯半干成为黑褐色,透亮软糯,十分甘甜。

周丽娟(浙江同乡):这两天在看纸质的汪曾祺《慢煮生活》书,期间又看到你推送的佳文,写的都是过去的事或一树一菜一食,都是那么韵味深长。

番薯糖是老家寄来的?那是一定要尝尝的。我对老家的零食最有印象的是梅菜干酥饼,还是在大一时堂嫂从浙江兰溪寄到学校的,那是我吃到的最美的家乡味道。可惜,堂嫂在我大四上学期时突发疾病,去了,不到40岁。2017年,我堂哥到成都看望病重的老父亲,专程带了梅菜干酥饼,我吃了一块,感觉没有堂嫂自己做的好吃。

你这一说,想起小时候我们在家找零食吃的情景,每每此时,都是我妹妹第一时间找到,她说她鼻子尖(嗅觉好),闻出来的。我说她鼻子是狗鼻子。

郑尚宪:我们家乡有句话:“八月初三开芋门。”这一天,种有芋头的人家,一大早就会去地里拔一个,在小水沟里洗干净后拿回家尝鲜,如果关系密切的同村亲友家没种,也会送上一个。

至于为什么用拔,不用挖呢?因为这时候芋头还在生长期,要是动锄头挖的话,这一兜连正在成长中的小芋艿就没了,所以只拔大芋头,芋艿留着继续长。

大多数芋头和芋艿连得很紧,拔不动,只有槟榔芋芋艿少而小,一拔就把芋头拔出来了,所以在春天种芋头时,就有意种几兜槟榔芋,以备尝新。

槟榔芋好吃,但产量低,所以舍不得多种。又因为槟榔芋容易拔,所以一般种在田地中间位置,免得被路人顺手牵羊。现在老家乡亲们都把土地转租出去,也不种地了,偶然有晚辈来访,讲起一些农业方面的话题,他们都很隔膜。随着我们这一代慢慢老去,农业社会的许多东西最终都会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这大概也是社会进步的代价吧。

赵延芳(浙江大学):我们这边一直都有,叫“番薯干”,早时的人没有饼干吃的,所以也没有饼干盒。当时都用量米的斗翻过来做。晒干了,过年再吃。那年我在《新绍兴报》时,带了一些分给别人吃,绍兴人竟说比饼干好吃多多。

“番薯”这东西,原本我们中原没有,是“番国”传播过来的。哪个年代过来不详,但老人们都这样子说的。

你写得甚细!过年炒番薯干是很累的活,手骨酸得很,我妈吃不消干,后来都是哥哥这个“十分劳力”上手。我小的时候人都生活困难,连这番薯干也不能给小孩“敞开供应”。

我邻家伯母孩子多,番薯干炒完摊凉,就开始均分,每人一小碗,(我也得到一份),不得多占,分好各自保管。

常见小妹贪吃不懂计划,早早吃光,便眼红长姐——她只是少量尝过几片,大多还藏着。这下长姐那份就可能会保不全了……

查得有“㨨”“㧕”两字音“liù”,似可代替你前文的“搂”吧?我们平常都说“liù liù看”,可能同你们发音不同。

张海沙(暨南大学):番薯是我的至爱。下放桃江时,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我最爱吃番薯,不管是新鲜番薯或是番薯粉、番薯干(就是文章中的番薯糖)。农民们说,你从城里到我们村里来,我们不能给你管饱饭。但是,我们可以给你番薯管饱。番薯窖、番薯洞,家家都有。生番薯、煮番薯、蒸番薯、烤番薯……每天都有吃。

我最喜欢吃的是烤番薯。桃江山区一般是用地炉烧柴火做饭,顺便可以烤火。每家炭火灰里边都可能煨着番薯,我走到哪家都可以从炭火灰里面扒出烤番薯,拍拍灰,连皮吃,又香又甜。

你文章中所写的番薯糖,是我们那里所说的番薯干。农历十月份收了番薯,每家每户都会忙着晒番薯干、洗番薯粉。我考上大学离开山村,村民送我的时候说:你离开我们这里,骨头里都带着番薯味,你到城里去了不会再想吃我们的番薯了。

读了这篇写番薯糖的文章,我又馋起了番薯干。赶紧拿出家里常备的几种番薯干,嚼几片,解解馋。

用在旧农村找食物练成的本领来新学界找研究资料,真是小菜一碟呀。

刘勇强(北京大学):红薯干甜而有嚼头,是小时候甜蜜的零食记忆。而贵乡的番薯糖,简直就是番薯界的极品了。你娓娓道来,足令读者血糖上升。——大概淘宝上还有吧?

这个细节有意思啊,不可删呢。写出了番薯糖诱人的主观感受。好东西之好,主要就在于这种感受。今天吃起来,未必能体会到儿时那种偷食之甜美。

王瑗玲(高雄中山大学):此文真是充满情味,让人瞬间回想无忧无虑的儿时!没有巧克力、冰淇淋的年代,这些瓜果确实是儿时良伴啊!我们在台湾也吃蚕豆、玉米,但番薯糖就不同了,台湾是切片后煮熟晒过再裹糖浆,外表晶莹剔透;或是将番薯糊做成煎饼店内馅,也很美味。板柞应该没见过,除非名称不同。最后一句您忒谦了,哈哈。

徐东涛(浙江同乡):《番薯糖》所述种种,我小时候都操作过。如今读来,嗅觉味觉犹有十分亲切的重温,真是生花妙笔!

再写一篇,这是我们这代人乃至我们以上历代人共同的记忆。

王芊(中山大学):第一次知道地瓜干原来是这么做的。读文章像是在看李子柒的小视频,如今以外卖为生的年代,还有几人愿意花这么长的时间,费这么大的精力去做这些小零食呢?

黄仕忠:只要有需要,有怀旧的需要,大约还会有的。写了这些,我都想着,下半年我一定要请人帮我做一些,过年时用来做“回货”(礼物)。

王芊:即便有,也就像李子柒的视频一样了吧,她之所以会火,甚至成了文化符号,恰恰说明那样的乡土生活已经成了一种“怀旧”,乃至“梦幻”。

说到找东西——看来我是小时候没锻炼出找东西的本领。

董春晓(杭大同学):从年糕到麻雀,到小鱼,到番薯糖……母亲为了糊住几个孩子永不餍足的口腹,一年到头要花费多少心血和体力啊。

黄仕忠:我们家,在“文革”结束前,我和哥就是两只乌壳猪(半大的架子猪),特别能吃,总觉得如果麻卵石子能吃,我也一定会咬碎了吃的。

贺贺(广州友人):我小时候也喜欢在家里的阁楼上翻箱倒柜。黄老师总能把那些农家生活日常事描述得那么精彩!

金红(杭大同学):又是儿时才有的好味道。生动的。那年代不少孩子有类似的经历。谢谢啊!

有位九斤老太式的人物曾愤慨地说:中国自60年后无艺术。他是不是看了包括你写的在内的一些文字了?所以没说无文学呢!

吴先宁(诸暨同乡):我们叫番薯干,含有芝麻的叫芝麻番薯干,属于高档炒货,正经客人来的时候才拿出来,一般邻居之间就是番薯干。

陈建根(中学校友):番薯干和番薯陀加工方便一些,保存也方便,吃来也方便。主粮不够时,当辅食填饥。

黄仕忠:普通番薯干,还有几种做法。一种是直接把番薯切成条,煮熟或蒸熟,然后晾晒成干,它只是番薯的本味,未加其他佐料。番薯陀则是小番薯或者大块的番薯弄熟晾干的吧。所以比较之下,“番薯糖”才是精加工的珍品。

曾庆兰(中山大学):哇!我只吃过番薯干,这番薯糖还从来没见过,有番薯的清甜、橘皮的清爽,味道一定上佳,好想尝一尝呀!

比起番薯干,我更好奇的是,为什么老师小时候听过那么多的谚语、童话,且许多年过去,依然还能记忆犹新,脱口而出呢?

李颖瑜(香港中文大学):这番薯糖看着也太好吃了。我很喜欢番薯,小时候我们那也有类似的食物,叫红薯干,煮熟切片再简单晾晒即可,即便如此简略,晒好的红薯干也有一种天然的香甜,非一般甜食可比。您家乡这种做法,手法更讲究,番薯、橘皮、芝麻,三种食物巧妙搭配,可以想象其甘香爽脆、甜而不腻之美味,太馋人了。

老师,太巧了,我刚刚打开B站(网站简称),就看到推送了一个我关注的博主做的番薯糖,跟您家乡的做法很像,也要用砂子炒,不过没加橘皮。视频虽然直观,但却没文字这般有味道。以后有机会定要去浙江吃吃这番薯糖。

吴存存(杭大同学):太诱人了,我们温州似乎没见过。吾兄文笔,使这本来甜蜜的番薯糖更带着亲情和乡情的温度。

姚蓉(上海大学):我们乡下的番薯糖,是真的用番薯熬的糖,酱色的糖汁,又稠又黏。吃的时候,用一根筷子,挑起糖汁,一圈圈卷上去,像吃棒棒糖。舔一舔,超甜!

章丹晨(伦敦大学):最后偷吃番薯糖的部分,记得我妈妈也说过类似的,一开始总能晃晃匀,拿到某个程度后再也没法装成一满罐的样子了。辛酸而好笑的童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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粽子

我们村的粽子,不是在端午节做的,而是在过年时包的。所以与三闾大夫屈原没有关系。

姐姐教我谜语:

山上衣裳田里肉,

穿上衣裳好淴浴,

脱掉衣裳好喫肉。

粽叶取自山上,糯米来自田里,穿上了衣裳,却在滚水里沐浴;脱掉了绿装,剥出粽肉,玉白晶莹,圆润有致,咬来甚有韧劲。这谜真好,谜面活色生香,如见出浴美人,让人心里痒闹闹的。

粽箬(粽叶)供销社有售,也有向“换糖佬”(货郎儿)换的。箬片有大有小,所包粽子也大小不同,错落有姿。小的才一二两,细巧玲珑,精致动人,最得小孩子喜欢。大的却有一斤多重,粽身修长,如绿裳少女,清朗舒展,最适合带去野外作食。

黄仕忠︱山乡物语(四):果品物语

粽子须是包得紧紧的,用麻线缠好,万不可漏角。然后放在大锅里煮两个时辰,煮熟后糯米稍稍发胀,把粽子撑得结结实实。后来我吃到广东的荷叶粽,不理解这么蓬蓬松松的居然也算粽子。

我小时候,家里裹的粽子,用纯糯米包成,白味,不加他物,能放得久长。过年时节所包,扎成串,挂起来晾着,可吃到四五月间。到六七里路外的山上去斫柴,或是去三十里外的灰窑拉石灰,这粽子是最便于携带的食物。早米饭冷了就发干,散杂而无韧性,吃来无味,冷粽子则韧性十足,有嚼头,既好味,又耐饥。所以村人视若珍物,不轻易拿来吃掉。

当然,浙江最好吃的粽子,是嘉兴所产。用湖州的糯米,裹上金华产的火腿,肉味浸透糯火,色泽呈棕红色,肉香兼着米香。这应是天下无敌的粽子了吧,我上大学后,去嘉兴南湖参观“一大”旧址,第一次吃到。这才知道别人家的粽子,还可以包出那么多花样。

【回音壁】

赵延芳(浙江大学):你记的粽子迷面真很形象美好!关于吃粽子还有一支小儿歌是这么说的:“一个粽子四只角(音ɡo),解缚以(“又”的意思)褪壳(音ko),蘸糖以咬(音嗷)角!”这里有个小吃货急着吃粽的画面。——韵脚“角”“壳”都是入声。这个诸暨发音可是古音,念诗词都要这么念才有韵味吧?

还有,诸暨人过去做的白米粽,有豆沙、红枣、蜜枣馅的,一般都是四角的,没见过杭州、嘉兴那种三角的。而那特别大的一尺以上的,一般都是人家婚礼上才有。过去叫“轿前盘粽”,做得越大越有体面,需要好多张大粽叶包裹才行。

赵国瑛(杭大同学):粽子,我记得要么白米粽,要么豇豆粽,肉粽没听说过,要么你们那边条件好。

刘娟(湖南理工大学):我家乡也多是纯糯米的清水粽,至今没吃过正宗的“天下无敌”的金华火腿粽,什么时候一定要尝尝!

沈珍妮(中山大学):我们嘉兴确实没有白味的粽子,我奶奶包的话,甜粽子用赤豆或蜜枣,传统的吃法可以蘸糖;咸粽子用稍稍腌制的鲜肉,糯米也要放酱油等拌过。我外婆家则喜欢包豆沙猪油馅儿的,味道也很好。

蔡依萍(诸暨同乡):最念的是粽子。小时学会包粽子后,家里的粽子一直是我包的,到离家读书,寒假回家的事就是这个了。我爸会把所有的材料都准备好,肉切成长条状浸酱油里,包时糯米也要稍过会儿水的。肉是有精有肥的那种,单是肥的会化了,单是精的不够香。包好后放大铝锅里,在煤饼炉上要焖烧整整一晚。

李舜华(广州大学):从前都是白粽吧,最多裹点红糖、加点红枣。我也是到了上海,才知道原来还有肉粽,连素粽都有各种馅。现在吃来,肉粽确实好吃,只是每一次,那肉我都是弃掉的。肉太实,不好吃的。

不过,钱家山下的粽子居然是过年才做的么,这倒像是东北人的黏豆包。是钱家山下独有的风俗呢,还是江浙一带都是如此?还有,端午包粽,是有新粽叶,年边的粽叶是如何贮存得来的?

黄仕忠:我们自家山中不产棕箬,都是东阳或义乌产的。将叶晒干,十来片一札,叶片有大有小。使用时,用清水浸泡半日便可。

另外,我所记的只是儿时的记忆。进城后才尝到白糖蘸粽子、斜切片煎粽子等等的味道,那已是后话。

蒋思婷(中山大学):一地有一地的风味,刚来广州看到荷叶粽,也和老师有相同的困惑。我家的粽子多是奶奶包的,小小一只角儿尖尖的白粽,沾上白糖吃。后来吃过甜的包蜜枣的粽子,咸的包火腿的粽子,但心里仍是觉着蘸白糖的白粽才是最香的。

陈艳林(南昌大学):回味小时候,奶奶给我们包粽子,比较小巧玲珑,妈妈包粽子,就比较大,但是都很结实,味道也简单,所以能存放比较久。

张益嘉(中山大学):谢谢老师的分享,味道果然清新甜美。大半夜读到粽子那里,真是饿晕了。想起我小时候在广东吃过一次,大概是运气不好,觉得实在难咽,从此就不再吃了。后来读到《神雕侠侣》里程英给杨过裹的甜、咸粽子,书中说她是湖州人士,做的粽子清香味美,令杨过赞不绝口,每次都读得十分向往……希望将来有机会尝尝浙江的粽子!

钟钰婷(清华大学):记得高中时,我妈发觉一直以来家里没人会包粽子,又想吃自家的粽子,于是带我去一个叔叔家学。后来我妈也学会了包粽子,端午节会问下要不要寄粽子。通常隔天就能寄到广州。潮式沙茶酱味的粽子,让人回味无穷,市场上卖的无法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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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回音壁】

卜键(国家清史办):无处不是妙文。

纪德君(广州大学):童心未泯,童趣盎然!

金红(杭大同学):这文字纯洁得像童年的滋味。读了让人欢欣。

林峥(中山大学):有种鲁迅、周作人写故乡食物的感觉。

杨早(中国社科院):您这篇可以跟《陶庵回忆录》的首篇对看。

陈妙丹(汕头大学):想到了以前读的屈大均的《广东新语》。

杜思瑶(友人):这是现代版的《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啊。可以入选小学生教材。

郑尚宪(厦门大学):卒章显志,说你现在“略以资料搜访见长,多少是因为从小就接受了这寻找食物‘训练’的缘故吧”。想起了仙游有句老话,叫:“大狗爬墙,小狗学样。”想必贵高足今晚纷纷打道回府,翻箱倒柜去也!

罗书华(复旦大学):学问要从饥饿解馋偷食开始,此语大妙。没有饥饿感,谁去偷东西。

张奕琳(中山大学):曲终奏雅,寻访文献可不就如找吃的,不仅要细心、耐心,还得有敏锐的“嗅觉”。

胡鸿保(中国人民大学):记得儿时经历的故事,老时还能够明白写出来让人欣赏,不容易呀。许多人是记得但写不成耐读文章。

张宏生(香港浸会大学):虽然忆苦,读来兴致盎然,怎么觉得富足丰沛,心向往之啊。引子那一系列排比句,倍儿棒。

商伟(哥伦比亚大学):感同身受。小时候在江西的一个县城住过一年,学会了用水桶从井里取水、在墙上拍煤饼,还去田里和河沟里钓青蛙、捉黄鳝、在家里养八哥、院子里种菜种瓜种玉米……

张福贵(吉林大学):感动,虽说南北风物有差异,但是儿时的经历和感觉特别是怀旧是一样的。

曹家齐(中山大学):儿时喜欢吃的东西是一生的美味。

李舜华(广州大学):夜半送瓜果,馋人。摘野果,拔山笋,办猪草,挖泥鳅,摸螺蛳,照黄鳝……除了办猪草,其他都干过,貌似活动远为丰富。看来俺淘的事儿比您还多,从小文文静静淘,而且经常一个人淘。

丁淑梅(四川大学):“物语”是儿时知识考古吗?感觉天真烂漫的童年回来了。

李颖瑜(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看您写的食物,总是让人又长知识,又感童趣,又不觉口水连连。其中谈到爆米花的地方,最触动我,大把大把往嘴里塞,好像这是世界上凭空多出的食物,多么天真无邪!

您的结尾颇有汪曾祺《泡茶馆》的味道,不过比他多了一丝率直的幽默。

殷娇(中国艺术研究院):原来黄老师也是一位生活家,乡村物产令人垂涎,而与之相关的回忆又是如此的妙趣横生。倒让人想起梁实秋谈吃,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一瓜一果,都是乡情。

黄仕忠:要有对生活的热爱。不然,做学问也是做得无趣的。若是不能爱自己,爱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又如何去爱别人,爱那些学问的事情呵!

杜雪(北京语言大学):这篇瓜果物语,读来有种口齿噙香的感觉。行文是一种田园清新的味道,让人想起“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田园之乐!

郭梅(杭州师大):挺有意思,哎呀,真的觉得瓜果都是小时候的甜。

陈佳妮(中山大学—珠海):哈哈哈,又被老师的瓜果馋了一次,感觉看着比真吃还好吃哇。

徐巧越(中山大学):最近在给宝宝早教,讲到各种蔬菜水果和小动物时,自己就中文英文念一遍,有时候想多说一些,却找不到素材。看到老师这篇文章,忽然打开了思路,童年的回忆、家乡的风俗,这些都是有趣的内容。一下子思路也就打开了。

胡光明(香港理工大学):老师的瓜果物语,犹如带领我们通过时空隧道回到童年,虽物资欠缺,却也能在时令瓜果中找到自然的味道,童真的乐趣!

一则“板柞”,实是我闻所未闻,不知何物。但樱桃一物,从小就听闻“樱桃好吃树难栽”,只有每年六月初麦收时节,偶有擓小篮走村叫卖的,那小巧玲珑的可爱模样与娇艳欲滴的樱桃红,在视觉上便先冲击了面朝黄土割麦打场的农人们,真真令人馋得慌。可惜就是太贵了,一个麦收季能尝得一次也就不错了,大约只能每人两三颗,绝非今日所谓车厘子(大樱桃)所可比也!

杨惠玲(厦门大学):黄老师,您的文字怎么能如此生动、活泼,读来有如临其境、如见其人之感呢?即使是平平淡淡的人物与故事,经您娓娓道来,都是意趣洋溢,让人久久回味。我想,除了驾驭语言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对生命的爱吧?做一个眼中有光,心中有爱的人,应该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了。

潘璐(学生):以孩童的视角去写,灵动有趣。尤其是对细节的描写,画面感很强,好像是在介绍食物,实则更是在书写生活。

郑洁(学生):看完《瓜果物语》,又去翻了之前的《童年物语》,在这些生动活泼的趣味小故事中,仿佛感受到老师的生活情趣以及童心。以简单笔触,写出丰富内涵,尤其一些科普、方言,别具地方风情,实在很有意思,读起来是一种愉悦和享受。

陆韵(学生):有鲁迅和汪曾祺谈起童年在故乡所见识到的风物和记忆的感觉。每个小部分穿插有很多童谣、俗语,和关于年少的自己的记忆,但是这和读儿童文学又很不一样。“如今的我”和“年少的我”、“年少的故乡”和“变少的风物”,被时间、地理、阅历拉开了距离,又在一小段文字中重逢,就像酿好的酒一样有风味。

陈艳林(学生):都是充满童趣的记忆。不过“希望所有粮食都能弹一下胀几倍”,这句话再读又充满辛酸,微言大义。

沈珍妮(学生):念着这些有趣的童谣,瓜果也更加葱茏可爱了。家里那边遍地只长些鲜艳却不能吃的蛇莓,只能用来过家家,大人们也是时时警告要小心遇到蛇虫。老师说吃桑葚“满嘴吃得乌嘟嘟”的,我们方言,桑葚就称之为“乌嘟”。

彭冰冰(学生):文章里的刺莓,我们老家不多见,但是湖南娄底那边似乎是有的,在他们方言里好像念作“pāo”。

白萝卜我们老家倒是非常多,冬天的时候在田埂上都能看到,萝卜和萝卜缨子做法也多,下饭尤其美味。

我们老家把爆米花叫“神仙米”,至今还有爆神仙米的小贩在村子里走街串巷,后面跟着一串小孩,也是风景。

张照丽(学生):拜读全篇,学生不禁想起幼时在乡间的一段生活。

那时父母忙于工作,将我托付给乡下的爷爷奶奶照拂。勤于务农的爷爷奶奶将我带在身边,他们埋头躬耕,我就在田边嬉戏:挖蛴螬(花生地里的害虫)、和泥巴、吓鸡追狗……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蛴螬时,它身子肥到透明,内脏清晰可见,不停蠕动扭曲,形状十分可怖,我跑到爷爷奶奶面前哭嚎,涕泪齐下、十分狼狈,爷爷为了哄我,直接拿石头把那只蛴螬碾成了“肉酱”——这却造成了孩童的我又一个“心理阴影”,而现在想来,那只蛴螬也怪可怜的。

和泥巴,也就是就着田边溪里的水捏泥巴,但不讲究捏出什么形状,纯粹为了好玩。

把我吓得,是自家的鸡。一次行为过了火,一只花围脖通体褐色老母鸡直接发狠,“叨”了我好几口,甚至有一下“叨”到了脸上,幸好防护及时,没有破相,但事后那只勇敢母鸡结局悲惨,在晚饭时被爷爷割了脖子、拔了毛,奶奶烧锅炖了鸡汤,我没心没肺,吃得很香。

惨遭我毒手的小狗(初见时它三四个月大)是对门邻居家的。我从小喜欢各种小动物(虫类、老鼠除外),现在也是沉浸于各种猫咖狗咖,但每每想起那只土黄墩圆的身形,都深感愧疚——我给它幼小的心灵造成的创伤实在太重,哪怕在它壮年时期,见到我也是腿抖吠叫、缩着尾巴转头就跑,矫健的身影化成一道光,直奔自己铺着干草的小窝。

每次回乡下,我都送它宠物罐头、鸡肉冻干作为补偿,但它见我远远走开,才敢探头狼吞虎咽……此生有缘与它相识,希望现在在天国的它有在天之灵,已经原谅了我。

总之,那时调皮的我没少给大人(和动物们)捣乱,也幸好小时候生得白胖可爱,有一副乖巧面孔,极讨伯伯嫂嫂们喜欢,没有像邻居家顽皮“小小儿”(河南话“男孩”)那样,被母亲拿着硬杆子追了两亩地——祝他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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