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报纸

2024-09-12 07:07:45 - 羊城晚报

□刘利元

小时候,经常在爷爷炕上玩。炕头有一根烟袋,炕尾有一个长长的红柜子,红柜子上着锁,柜子上摞一摞铺盖,三面墙上有用报纸糊出来的墙围子。

爷爷不识字,但肚子里的故事很多。我们经常趴在炕头上听他讲故事,什么“谢家出了九条县,胡家出了个胡仡佬。”还有很多谚语,比如“满身的武艺挡不住身上的寒,满肚子的文章挡不住肚子里的饥。”还给我们说,“旧社会冬天要背一块坷垃走路。”后来才明白,“九条县”应该是九个县令,“仡佬”应该是“阁老”,可我查了很多资料,并没有发现民勤县出过这么大的官。而冬天走路背坷垃,是因为穷苦人衣着单薄,背个东西走路就能满身出汗,不会感觉寒冷。

在爷爷不讲故事的时候,我们就趴在炕上看墙围子。记得贴的大多是《人民日报》,还有《内蒙古日报》《巴彦淖尔报》。纸张被熏黄了,但字迹依然清晰。

那时四爹在公社当干部,时不时带几份报纸回来。爷爷如获至宝,一页一页铺平了,用尺子压得展展的,再粘了面粉和水做成的浆子,一张一张粘到墙上。浆子通体洁白,和乳汁一样。爷爷先用鸡毛掸子把墙上的灰尘掸掉,然后用刷子在墙上轻轻地刷,一刷一刷又一刷,既没有重叠的,也没有遗漏的。报纸贴在墙上,没有鼓起来的一个小点点,也没有任何一个能撕开的小口子。想看看报纸背面的东西,我们几个小孩用指甲抠了几次,也没抠动。

奶奶做鞋要用纸裁样子,有好几次想用报纸来裁,爷爷都不让。奶奶骂他,留着卷烟抽吗?爷爷靠着煤油灯抽旱烟,一句话也不说。他用的是旱烟锅,把烟丝摁进烟锅子里,借点儿火苗就能抽,用不着卷纸。

奶奶没办法,只好用麻纸做鞋样子。为了省着用,裁好的鞋样子一直保留着,等下次做鞋时拿出来,继续对着裁鞋底子。

四爹回家一趟,就带回一些报纸。爷爷真是做到了物尽其用,墙上粘满了,又用来糊顶棚。顶棚糊满了,又往躺柜立柜里粘。我家的几口柜子,是父母结婚时爷爷给做的,外面油着红红的油漆,柜底、柜壁、柜盖内侧,都粘满了报纸。

再后来,村里流行贴墙画了,爷爷明显跟不上时代了。家人动员几次,都做不通爷爷的思想工作,那些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报纸墙围子只好继续留着。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二爹要翻盖新房。爷爷和二爹住同一幢房子,爷爷住东头,二爹住西头。土坷垃盖的房子实在太旧了,二爹说,再不盖新房,你孙子连媳妇也娶不到了,爷爷只好同意。

听大人说,推倒旧房那天,爷爷一直恋恋不舍地坐在炕上,不知道是回忆在老屋里生活的旧时光,还是想多看看报纸墙围子。

新房盖好了,爷爷还想用报纸糊墙围子,但遭到了家人的一致反对。过去实在没办法了才这样做,现在条件好了,干嘛还要在墙上糊报纸呢?爷爷说不过众人,只好随大流,在炕上一米高的地方刷了蓝油漆,在墙上贴了年画。不过他贴的年画,和别人家的不同。其他人家墙上贴的是影视明星,他贴的是各种连环画,什么薛仁贵、樊梨花,他看不懂下面的文字注释,但根据画面能把一个个完整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那个红躺柜,还在炕脚躺着,依然上着锁。1992年春天,爷爷去世了。众人好奇爷爷紧锁的红躺柜,找到钥匙把柜子打开了。大家都以为里面肯定藏了许多值钱的东西,比如现洋啊元宝什么的,不料却是放着满满一柜子报纸,一份一份,叠得整整齐齐。好几张报纸上有四爹的名字,有四爹写的或长或短的文章……

队长说,怪不得老汉总是要报纸,原来都存在这里了。那时整个生产队只订一份报纸,爷爷怕四爹写的文章散失了,隔几天就去队长家要报纸。苦于不识字,无法知道哪一篇是四爹写的,只好见报就收。打开柜子的那一刻,大爹、二爹、父亲、四爹,在场的人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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