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与郭象的“著作权案”

2024-03-22 14:01:10 - 北京晚报

▌洪宇

向秀与郭象的“著作权案”

《人生如逆旅:魏晋名士的风度与精神》萧华荣著民主与建设出版社

据说最早将老、庄并提的人,就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自己“又读庄、老,重增其放”。在历史上,把老庄并提这还是头一遭,嵇康把老、庄的处事态度横向比较,是重老还是重庄?这个问题也难住了当时的思想大家们。对于《庄子》的研究,除他以外,阮籍写了《达庄论》,向秀更是注释了《庄子》,使得庄子的思想与当时的社会背景稳妥接轨。

向秀注《庄子》的时间现在难以考证,但是向秀注《庄子》也是时代与环境共同推动的。三国时期,名家、私家注《庄子》的越来越多,在向秀之前通行的就有好几种注本,但注得都不好,也没有流传下来。喜欢读书性格浪漫的向秀,对于注释一本前无古人的《庄子》萌生了兴趣。他把这个想法和好友嵇康、吕安讲了,但两人都觉得《庄子》不用作注,这本书是需要用感觉用心去体会的,作注释只会败了《庄子》的思想,注得不好还不如不注。

向秀没有听嵇康和吕安的,而是在家悄悄注释了起来。等待注完再拿给二人看,他们俩读完大吃一惊,没想到《庄子》还可以这样理解。向秀的这本注释,在当时的士人圈里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人们都想知道能让嵇康惊为天人的这本注释,究竟有何奥妙在里面。

向秀的注本让人们了解《庄子》中那些奇趣的故事,接近玄妙但又非常生活的寓言哲理,推进了魏晋时期玄学精妙的风气。但向秀的这版注释没能流传下来,现在只剩下二百多条佚文,分散在各种古书里,零星且不成系统。在向秀的这版注释流传多年以后,人们推算应该是在向秀死后,有一位叫做郭象的后生,也开始注释《庄子》,这也引出了一桩有关注释《庄子》的公案。

在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萧华荣的著作《人生如逆旅:魏晋名士的风度与精神》中,萧先生仿照东晋时期袁宏所写的《名士传》,以其中“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的分法,以名士群体为时间阶段,解释从三国一直到东晋时期的名士们。这也让人们在这个动荡的历史时期中,去体会这些名士创造的精神历史。串起事件的先后,让英雄与名士的沉浮往事,代替残酷政治带来的杀戮。我们也得以在书中完整串联起来,因为注释《庄子》而引起的历史公案。

郭象生活在西晋时期,与竹林七贤那时的动荡年代有着很大的不同,竹林名士注重个人的精神自由,引发了对世俗礼教的冲击。自由逍遥的精神在乱世可作为逃避世事的途径,但当秩序回归该要重回轨道时,名教与自然,约束与自由,必然互相冲突。这也形成了一种矛盾尖锐的思潮冲击,而郭象就是生活在这样的年代。

郭象喜欢与人谈论老、庄,名士王衍就曾评价他:“郭象清谈如悬河泻水,注而不竭。”说他谈起来就好像瀑布一样,不带停的,可见郭象的口才非常之好。且言之有物,不是漫天说胡话,与他辩论、清谈的人,都能被他说得服服帖帖的。这样的人要是去注释《庄子》,肯定是通俗易懂、老少咸宜。

当初,向秀注释《庄子》引起了士人圈极大的反响,但他没有注完就去世了,还剩下《秋水》《至乐》两篇没注。他的后人年龄尚小无法续注,也没能力将向秀的作品整理抄录出来,这版注释最后还是逐渐遗落了。但是好在世上还有另外一个抄本存在,而这个抄本就在郭象的手上。

书中提到了两种说法。一种说法认为郭象很不厚道,他见向秀的注本失传了,向秀本人也去世了,就把向秀的研究成果洗了遍稿据为己有。他补注了《秋水》和《至乐》两篇,又更换了《马蹄》的注文,其他三十篇,洗洗稿改改句子,最后署上自己的名字。在很多人的心中郭象就是一个剽窃者,剽窃了向秀的成果。

另一种说法认为郭象虽然吸收了向秀很多内容,但他有自己的思想体系,是有自己个人想法的。唐代的陆德明就对向秀与郭象的注释进行对比,在《经典释文》中,他分别著录了向秀和郭象的《庄子注》,并说明“向秀注二十卷,二十六卷”,“郭象注三十三卷,三十二卷”。并且给予郭象很高的评价:“唯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

人们对完好保存下来的郭象版《庄子》和仅剩二百多条的向秀版《庄子》做过对比。在现存的条目中,向、郭完全相同的有二十八条,可见郭象抄袭是没跑了。词义相近的有三十七条,可见郭象洗稿也没跑了。向秀有注但郭象没注的有四十八条,郭象对向秀的注释也是有所取舍的。而剩下的条目两者完全不同,可以说虽然有抄袭和洗稿的行为,但郭象版的注释还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郭象的《庄子》注释,是在向秀注文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是向秀启迪了郭象,也可以说郭象的《庄子》是向秀与郭象二人合力完成的。郭象的《庄子》有着很明显的时代特色,他这部庄子着眼点放在调和名教与自然的冲突,在这部被自由者视为经典的著作中,完成自然与世俗的融合。

这种融合并非硬融,而是郭象真的找到了两者不对立可以共存的部分,突出那些可以重合的部分。比如《庄子·秋水》写道:“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意思是,牛马四条腿,是牛马天生的,是牛马“自然”的。为了便于驾驭,给马套上了笼头,给牛穿了鼻子,这就是人为的了。如此看,儒家的礼法就是对人性的“人为”。但是郭象的注释将这句话引入了另外的思想中,大致意思是,人生总要用牛马的,用牛马就得套笼头穿鼻环,这就是牛马的天命,既然天命如此那就是自然的了。诸如此类的注释还有很多。

书中得出结论,郭象的注释目的是为了调和矛盾,其实也是在维护传统的儒家伦理,这种维护不是以强硬对立的形象出现,而是表象虽然不同,但在解释中让人发现其内里是大致相同的,用求同存异的方式,消融老庄学说带来的分离焦虑。当我们把整个故事完整贯穿下来,才会发现,郭象虽然使用向秀的底本,但基于这样的目标也不可能完全抄袭向秀的思想,他必须在下一个时代中,解决上一个时代遗留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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