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我们现在最像历史上的哪个时期？
01
人的一生非常短暂。四五十年的人生经历，已经无法帮助我们预测未来。能够预测未来的最好办法，反而是去看历史。美国作家马克·吐温说过，历史不会重复自己，但总是押着同样的韵脚。
从长视野看，历史会经历周期性起伏，有时会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那么，如果做个类比，我们现在最像历史上的哪一个时期呢？
02
我们现在最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段时期。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也就是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曾经经历了一次经济全球化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已经形成了全球贸易网络。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靠西方殖民主义的强制。炮舰所到之处，贸易随之而来。
西方国家大多采用金本位制，形成了国际金本位制。货币就是黄金，黄金就是货币。一袋黄金，在伦敦是钱，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也是钱。没有汇率的风险，也没有对国际资本流动的限制。
当时的全球化比我们在20世纪末期经历过的那场全球化还要更彻底。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没有全球统一的护照标准，也不需要签证。劳动力的跨国流动远比现在自由。
当时，也是一段难得的和平时期。长期经历战争折磨的欧洲国家终于消停了。当时，也是技术进步的时期。以电为核心的新一轮工业革命蓄势待发。飞机、轮船、汽车，甚至自行车，都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电话、电报，也是在这一时期出现的。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历史的列车从第一次经济全球化开出，最终掉进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深渊。
03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各国都经历了战后复苏的挑战。所有人都很怀念一战之前的美好时光。因此，人们本能地想，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战争期间，没有金本位制了。怎么解决问题呢？回归金本位制啊，那就能恢复往日的好时光。
就连著名的经济学家凯恩斯也曾抱有这种幻想。凯恩斯只不过反对以战前的英镑黄金比价恢复金本位制。按照他的估计，这将导致英镑被高估，会对英国的出口和经济增长带来不利影响。
事实证明，哪个国家最早恢复金本位制，哪个国家受的罪最多。英国最早恢复金本位制，英国经济一团糟。法国实力不足，迟迟没有恢复金本位制，虽然法国经济也很疲软，但好过英国经济。
美国没有受到战争的肆虐。战后，技术进步的速度加快。美国经济经历了“喧嚣的20年代”，似乎已经站上了历史的巅峰。没想到，1929年出现了股灾，随后越陷越深，到了1933年爆发了世界经济大萧条。
导致1933年大萧条的真正原因并不是1929年的股灾。股市跌得快，反弹也很快。导致1933年大萧条的真正原因是银行挤兑导致的金融危机。按照米尔顿·弗里德曼的说法，是1930年发生在美国纽约的一次银行挤兑导致了大萧条，但事实上，真正的原因是发生在奥地利、德国的一系列银行挤兑事件传染到了英国，随后，这场金融危机又从伦敦传回华尔街。到罗斯福总统上台的时候，美国几乎每一个州都爆发了银行挤兑危机。
04
我们这个时代和一战到二战之间这段时期的最大相同之处，并不是说我们也将经历一次世界经济大萧条，尽管这种可能性始终存在。我们和一战到二战之间这段时期最大的相同之处是：旧的经济秩序已经解体，但新的经济秩序还没有建立起来。
为什么在一战之前会出现经济全球化的黄金时代？不仅是由于技术原因和经济原因，也有政治原因。当时，西方国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国家。普通民众没有普选权。国际金本位制是一种有利于大资本的经济制度。如果你是进出口贸易商，如果你是在全球投资的大资本家，当然会喜欢国际金本位制。
但国际金本位制束缚了各国央行的手脚，哪怕遇到了国内经济衰退，也无法用扩张性的货币政策刺激经济增长。如果降低利率，资本就会流出，货币政策前功尽弃。
一战期间，大量士兵死亡，导致资本和劳动的相对价格出现了变化。劳动者的话语权提高了。从战场上回来的退伍老兵强烈要求参政。在战争中参与生产的妇女也强烈要求参政。当一个国家民众的政治参与度提高之后，维持国内经济稳定就比保持国际收支平衡更重要。
遗憾的是，各个国家的领导人既缺乏智慧，又缺乏勇气，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危机。
05
那不是还有30年代的罗斯福新政吗？
新政就是一个大杂烩。新政中的一些措施类似凯恩斯的宏观刺激政策，通过政府投资，为失业者创造就业机会。当时，美国大兴土木，修建了很多公路、机场、水利工程等项目。但罗斯福并不是凯恩斯主义者。他和凯恩斯见过一面，两个人感觉都不好。凯恩斯想给罗斯福总统上一堂经济学课，发现罗斯福根本听不懂。罗斯福总统向他的手下抱怨，你们不是说要给我介绍一位经济学家吗？怎么给我请了一个数学家！
罗斯福总统新政的一批智囊强烈反对通货紧缩。奇怪的是，这一派的主要支持者不是货币经济学家，而是农业经济学家。在大萧条之前，农业早就经历了农产品价格下跌和农民负债增加这两重挑战。农业经济学家比宏观经济学家更清楚，通货紧缩的危害远远大于通货膨胀。他们希望罗斯总统能够放松货币政策，制造温和的通货膨胀，办法就是让美国退出金本位制。
罗斯福总统还有一群智囊，认为最重要的事情是反对大企业的垄断。这一派的支持者主要是美国大法官布兰代斯的弟子们。他们一向认为大就是邪恶，大就会带来垄断，垄断就会妨碍竞争。
你一定已经看出来了，这些政策之间毫无逻辑联系，而且可能相互矛盾。比如说，为了刺激经济增长，就要鼓励投资，可是反对垄断大企业的做法至少在短期之内会抑制工商界的投资，那就和刺激投资、创造就业的政策互相矛盾了。
罗斯福总统是一个非常保守的财政平衡主义者。当他看到美国经济略有复苏迹象，马上就放弃了凯恩斯式的财政刺激政策。结果，美国经济应声下滑，又出现了股市下跌、银行破产、大规模失业。美国经济二次探底。坦率地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不是罗斯福新政，拯救了美国经济。
06
在一战和二战期间，我们看到的是日益混乱的国际经济秩序。贸易战、货币战、金融战，一个接着一个。国际投机资本兴风作浪。各个国家采取的经济政策都是以邻为壑。
那么，真正的国际经济新秩序是在什么时候才出现的？是到了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快要结束了，参战的各个国家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布雷顿森林小镇开了一个会，这才建立了战后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特点是想要尽快恢复国际贸易的正常运转，但对国际资本流动依然严加限制。
战后50年代和60年代是一个我们相对陌生的时期。20世纪60年代，中国正好面临国民经济最困难的时期，但是50年代60年代是西方资本主义的黄金时代。这是有资本主义以来，经济增长速度最快的一段时期。
50年代和60年代并不是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而是节制资本的市场经济。它并不是完全对外开放，有很多贸易保护主义，也有资本管制。但是，那段时期不仅经济增长速度很快，而且贫富差距大大缩小。美国梦就是那个时候实现的。一个普通的美国人，不需要读完大学，只要有高中文凭，不需要背井离乡，就能在家门口找到一个体面工作，拿到不错的收入。这个收入足够他买房，买车，供孩子上大学。从20世纪70年代80年代，美国转为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之后，蓝领工人和白领工人的工资反而不断拉大，美国梦彻底破灭了。
07
历史给我们的启发是，哪怕过去的时代再美好，但那一页翻过去了，就回不去了。
在我们现在这个时期，再去怀念美好的经济全球化时代，就像是当年怀念国际金本位制。
旧的经验不管用了，新的秩序尚未出现。我们唯有苦苦等待有智慧，有勇气的有识之士，能够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而且能有像罗斯福总统那样强大的说服力，凝聚新的共识，找到一种新的经济秩序，才能走出这段灰暗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