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细节领略绘画与生命的奥义

2024-07-22 05:45:56 - 媒体滚动

转自:辽宁日报

透过细节领略绘画与生命的奥义

任海丁

最早看到达尼埃尔·阿拉斯的书,叫作《绘画史事》——是他应电台之邀录制的关于绘画的25场讲座集合。书中令人难忘的,除了这位法国艺术史学家的卓越识见和面向大众的讲述能力,还有他的生命气度。这是因为,罹患渐冻症的阿拉斯虽自知时日无多,但言语中妙趣盎然,似乎绝症并不存在一样。而录制完毕的同年底,还不到60岁,他便辞世。这使得他尚未完成的重要著作《艺术作品中的艺术——艺术理论和作品的历史》成为永久的遗憾。

不过,当读完阿拉斯的这本《细节:一部离作品更近的绘画史》(以下简称《细节》),或许能知道他何以如此超然的答案。《细节》一书出版于1992年,正好是阿拉斯去世11年前——似乎他早就了悟有关生活的奥义在于生命“细节”的浸满,却不是得到形态意义上的“完貌”。是的,是绘画中那些游离于完貌的细节,才给予了阿拉斯艺术化的超脱心境吧。

书中所说的细节,简单讲就是绘画的画面上所有视觉痕迹的“局部”,但它们又有不同,阿拉斯把它分为“局部式细节”与“片断式细节”。以“图底”关系看,前者属于绘画表现形象的图形局部,它的基底是它所从属的画面具体形象;后者是观者主动“截取”出来的片断性的细节,它脱离了原绘画形象,而为观者自己感悟所在,它的基底,则在于观者的内心或者脑海。假如绘画描绘了照在荷兰农家院舍里的日光,它的美丽无疑属于绘画所给出的具体时空;但在偶尔恍惚间、在观者心中,感觉它成为超越任何时间地点的一块阳光斑点,好像一直在自己内心里闪耀着。这便是片断式细节的显身。客观地说,两者实际上是“既是且是”的关系,只是片断式细节与心理有着更为特殊的亲缘关系。而阿拉斯整本《细节》的观画史写作,就在这二者的离合间展开;绘画史也就被阿拉斯描述为:绘画整体与脱离这一整体的片段式细节感动之间的辩证运动史。本书的核心也就在于此:作为整体与细节的观画史在现代性视角下的变迁。

比如阿拉斯提到,15世纪欧洲北方文艺复兴绘画中,总是热衷罗列无干整体的繁复细节,用来唤起观众高涨的热情。这不免是太过偏重情感效应了,以至于会使人们忘记了原应记取的重要内容。阿拉斯引用意大利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米开朗基罗的观点说:这种绘画旨在“欺骗目光”。米开朗基罗还轻蔑地表示,它们无非是要渴望自我抚慰的人们泪流满面罢了,而表意严格的意大利绘画之所以优秀,正是因为拥有“不会让他们掉一滴眼泪”的高贵。可在阿拉斯看来,意在激发情感的绘画就是片断式细节的自在舞蹈。它们画面上的叙事体系或表现对象之间的相互关系往往都不完整——相反,细节以非常开放的姿态交付观者。他认为,这事实上代表了一种当时“通俗”的“细节文化”与“理想、和谐而概括”的文化高级目标多少相悖。因为它把读识绘画叙事的主动权更多地交给观者,使叙事原型成为诸多观众内心所向的新故事。在这里,观众近距离向这一画面凝视,全心全意择取所需要的细节片断,并在头脑中完成最终的自我感动。不无赞赏地,阿拉斯将这种观画效果称为“临现”:画中事件离开画面来到心中如令自身亲临。继而阿拉斯说明,这类绘画风潮仅延续了一个半世纪,正好处在文艺复兴渐成气候而中世纪走向完结的时段。其中,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艺术巧妙吸收了虔修性绘画的长处,将原来自行其是的细节整饬到绘画的整体表现形式之中,用更为成熟的描绘技术制造了新的、在视觉环境上的亲见之感。这样,就避免了虔修绘画因不同的心灵择取而带来的叙事原型的扰乱问题。

在阿拉斯笔下,绘画史中的局部式细节与片断式细节的不同,自17世纪以后逐渐转化为图像式细节和绘画式细节的两立。图像式细节即前言局部式细节;而绘画式细节,也就是画家主动使画面“停留”在未完成状态而呈现出的笔触或颜料的“物质性”细节形象。这种形象并不“变成”绘画所描绘事物的具体图像的局部。那么它是什么呢?按阿拉斯所言,它秘密展现的是画家作画这一“事件”过程本身:如果绘画曾是对现实的再现,现在则开始再现自己的再现。于是这里便隐隐接近现代主义艺术的发生领域了:走向了现代主义的艺术,就是自律的、即自我确立并指涉的艺术形态。

如此论史可能并非完全无懈可击,但这的确会带来对绘画的深思。重点就是阿拉斯所要强调的细节特殊性。他的理由大致是,任何抽象的真理和道路,如果不以情感体验对象的形式出现,都将是空洞苍白的。而观画中情感体验的维系,没有什么会比对细节的自由拾取更为直接、更有亲和力了。

阿拉斯举出了普鲁斯特小说《追忆似水年华》中人物贝戈特的著名例子。贝戈特是杰出作家的化身,他迷上了17世纪画家维米尔的作品《代尔夫特风景》——实际上,他迷恋的只是画面上不大起眼的、还是夹在两个建筑后面的一小面黄色的墙壁。这堵小小的黄墙让贝戈特目无全豹,它“像珍贵的中国艺术品(陶瓷)那样,展现出某种自足的美感”并从整个画面上升起来。如同“渴望抓住黄色蝴蝶因而紧紧盯住目标的孩子一样注视着这一小块珍贵的墙壁”的贝戈特喃喃自语:“我本应照这个样子写作的……”在阿拉斯眼中,珍贵的其实是这样一种时刻:画面上一个细节在观者“接收”的时刻立即成为该绘画的“顶峰”,这个时刻“破坏”了画面整体,而把自己凸显出来,然而它同时把自己赠予了观者那起伏不止的激动心灵,它协助观者之心迈向远比欣赏一幅画所带来的经验更为广大的、也似乎更为美好的“感知世界”。

自然,这样的感知世界是艺术化的,也只是诸多人生体验中的一种。可当穿梭在《细节》书中那些丰富的材料中时——确切说是流连于阿拉斯在诸多画作上指出的、各种奇特的并不为人知的细节长河中时,不得不怦然心动。能类比的是,对于生命来说,某些细节体验的顶峰时刻属于同样奇妙的馈赠,且其在生活中仅此一次,只堪回味。但不像纳博科夫那样的强硬细节主义者,阿拉斯并不一定非要推崇细节凌驾于整体之上。他甚至还在书中前言里说,选择保护这份细节的沉默,也许才是更加实在的。再一次,阿拉斯的温柔与超然跃于纸上。

当代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曾为《细节》写过书评,含蓄批评细节自以为然的观点:“如果我们把它们从画中分离出来,我们就得承担风险。即使这是一个可能值得承担的风险。”这个立场接近米开朗基罗,是反对“耽溺”细节享乐的用意。与此观点相对,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多少称许这种艺术上的“分离”,因为“形式上的艺术作品或者艺术性,是一种姿态、一种音调、一个音色,是栖居在形式中的同时又超形式的欢迎和想要。”这不仅令人回想起瑞士艺术史学家沃尔夫林著名的论断:欧洲的艺术思想在南部是人本主义的清明,而在北方则是超越的、形而上的激动;一种是秩序的文艺复兴古典美,一种是激情的、巴洛克的分离而出的美。看来有关艺术“细节”的问题纠缠,是不大可能结束的。

然而,对于任何清楚现代社会的另一面问题的人都会知道,在自动化的、严格按部就班的日常中,可能会很需要德里达所说那一种“节日”的心情:“这是一个观众将自身中的演员与观众、展现者和被展现者、客体和观看主体之间的差异全部消除的地方……存在将如自我呈现的直接性一样完满,像对自我实现、自我同一的意识和情感一样完满。”作为普通人,至少我们可以像阿拉斯建议的那样,通过些许细节的感动,去拥有属于自己的绘画艺术世界,并“无声地拥获藏在绘画深处之物的幸福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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