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年人成为实习律师

2024-08-22 09:01:57 - 人物

当中年人成为实习律师

他们要抛弃过往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和资历,拿最低廉的薪资或者无薪,成为职场结构里最底层的「砖」,从头开始安放自己。

中年重返「青年」,是一次寻求希望之旅,也是重新接受捶打之行。

文|邬宇琛

编辑|楚明

重回「青年」

38岁的林小烨,发现自己突然成「青年」了。

那是在合肥律师协会组织的一次实习律师的活动上,他看到宣传页面上写的报名条件是:「40周岁以下的青年律师」。林小烨笑了,有种复杂的欣慰,「原来在律师行业,40岁以下还是『青年』」。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一个因为年龄而处处碰壁的人。他被一家知名开发商裁员后,手忙脚乱地开始递简历,却发现几乎每一家地产行业的公司都把招聘年龄限制在35岁以下,更有甚者只招33岁以下的人。当时的他很沮丧,「无论阅历还是能力,明明35岁是最佳的上升期」,但他无从跟别人讲这些道理。去年5月,他正式离开待了十年的地产行业,找到律所挂靠,开始了自己的实习律师生涯。

去年8月,42岁的陈春梅也成为一名实习律师。这个美资制造业外企的业务经理失业两年后,决定另寻别路。一次,陈春梅和朋友们在咖啡厅聊天——那段时间她时不时要和朋友们见面打听有什么新机会。就在那次谈话中,她得知朋友圈子里,有两个通过了司法考试,转行去了律师行业。

陈春梅本有点畏难,但那时的她觉得法考和做实习律师就像饥饿的人看见一个馒头,「会觉得它特别香,爬也要爬过去拿」。从咖啡厅回家,她买了一套学习资料开始备考,一年后通过法考。3个月后,她找到一家律所实习。在那里,她不是年纪最大的实习律师,在她之前还有一名47岁的实习律师在等待执业。

越来越多的大龄实习律师在这两年涌现。一个中年人,过去可能从事房地产、建筑业、媒体行业,或者在企业做高管、体制内做公务员,也可能是电焊工人或者厨师,可能哪一天突然更换了自己的微信头像,成为一名西装革履的法律人士。有自媒体博主发帖调侃,「律师正和网约车司机、外卖骑手一样,成为中年人的『兜底』职业。」

根据司法部的数据,2022年,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下称「法考」)共有81.6万人报考,去年这一人数则增长到86万。这一项考试向来报考平均年龄偏大,据黑龙江司法厅透露,今年该省的报考平均年龄达到32岁。而司法部对律师的年龄统计也显示,30岁-50岁的律师占了64.39%,有41万多人。中年人无疑是律师行业的主力军。

林小烨对这场中年人的「职场迁徙」感知强烈。先是他的妻子2020年「因为行情不好」从一家金融贷款公司离开,通过法考后进入律师行业,紧接着一个从事市场相关工作的朋友被裁员后,也鼓动他:「今年一起去把法考考了吧。」林小烨对未来并不明晰,但觉得这也不失为一种转行的机会。一群中年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在人生转变的节点互相影响,集体倒向律师行业。

夹在高龄和家庭之间的中年人们回望法考时,曾以为那是最艰难的部分。但实习律师的经历让他们知道,每一步都并不简单。他们要抛弃过往十多年的工作经验和资历,拿最低廉的薪资甚至无薪,成为职场结构里最底层的「砖」,从头开始安放自己。

中年重返「青年」,是一次寻求希望之旅,也是重新接受捶打之行。

当中年人成为实习律师

「空杯」

陈春梅仍然记得转行第一天时携带的斗志。她穿着西装和皮鞋重回职场,看着办公室的大理石墙面和墙上挂满的锦旗,「精英,那时候就觉得自己是精英」。

和很多第一次踏入律所的中年人一样,陈春梅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想象,同时又准备用最虚心的态度重新接受自己的位置。他们把这叫作「空杯心态」。

陈春梅的带教律师是一名比她小7岁的女性,陈春梅一见到她就喊她「师父」。「师父」有些尴尬地说:「你大我这么多,还是别叫我师父了,我都不好意思了。」陈春梅笑着回答:「怎么会呢?你是来教我东西的,我是学东西的。」没多久,她如愿以偿成为职场上的晚辈,有时连比她年纪小的律师也会叫她「小陈」或者「春梅」。

初入律所,中年人还是怀揣着自信。「毕竟混了这么多年了,职场规矩都懂。」林小烨过去在房地产行业做策划主管,开车、应酬对他来说是信手拈来。和主任律师一起出差,拿着1500元实习补贴的他负责当司机。行业里「低薪不一定能招到司机,但是可以招一个实习律师」的黑色幽默,被这个重启职场的人在心里默默消化。还有一次,他被同事安排去复印资料,「像个复印机的保安一样」,在复印机旁整整守了两个小时,等待材料一页页印好。

38岁的华婷今年1月在上海成为一名实习律师。她也是有备而来的,认为自己熟稔职场上的人情世故。在成为实习律师之前,她在金融公司做中高层,一个人管理十人以内的团队,时不时会请手下吃饭、喝咖啡。刚到律所,她也照着以前的办法,给大家带零食、咖啡,律师们笑着收下了华婷的好意。华婷不掩盖自己的野心,她来实习就是为了学怎么办案子和赚更多的钱。

尽管心里的杯子一再放空,但现实和想象之间的差距仍超预期。实习律师的工作之一就是「打杂」,华婷每天就是填表格、整理材料、打印东西,没开过庭,没跟过案子,也没见过客户。她问带教律师,「我什么时候才能一起做案子?」带教律师只是告诉她,「还没到时候。」

这些半路出家的中年人发现,实习律师和执业律师之间可能存在着一种隐秘的竞争关系。执业律师和实习律师共享案源,而一旦实习律师实习期考核通过开始执业,就意味着可能会抢师父的案源。中年实习律师年龄要比年轻带教律师更大,也有从其他行业带来的经验和资源,对更年轻的带教律师来说,这是个威胁。

华婷也逐渐怀疑,带教律师是否在刻意地忽略她。有一次,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写了一次文书材料,交给带教律师,但对方不修改也不说明情况。她主动询问带教律师一个文书中的问题,对方只是说:「我相信你能通过自己的能力改好。」那时起,她意识到,没人教自己,就学不会东西,以后也就没法挣钱。

「像空气一样。」陈春梅形容自己在新环境里的状态。无数次,她也想请教执业律师,在微信上发出问句后,得不到任何答复。她只好当面找人请教文书问题,蹲在对方身旁,脸上堆满笑意,但对方回应她一句:「春梅,你这格式有问题,」眼神都没有扫她一下。

她一下子感受到落差。她想起过去在外企工作,同事亲切地叫自己「Amy」,大家在热情中带有分寸感,上班聊天、互诉八卦,而只要是下了班,大家就不再微信、过问对方的私生活。和同事沟通问题时,眼神对视是必要的,这是尊重人的表现。

如今换了行业,职场认知和习惯都要重建。刚刚转型的陈春梅选择接受新的一切,告诉自己这是职场新人必经的过程。她时刻提醒自己,中年人就像海绵,可以被捏成各种形状。

当中年人成为实习律师

双重考验

实习律师的工资低,但工作强度大,在业内几乎已是共识。中年人入行的第一关,就要扛过体力关。

陈春梅白天被外派到北京各个区县跑外勤,最远到怀柔,坐车两个小时。回到律所,她还需要写书面材料,几乎每天都加班到晚上10点。最晚的一次,她赶着最后一班地铁,凌晨才回到家。

加班无法轻易压倒一个中年人。林小烨甚至觉得,相比过去的行业,律所的加班还不算厉害。他在房地产销售代理公司当策划主管时,甲方下午4点钟要的方案第二天早上就要提交,他和几个同事从下午开始连熬通宵做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再开车把方案送给开发商。而论职场文化,这里的也不像之前行业的「狼性文化」那样更具挑战。在律所工作对他来说像是一种赦免。

实习律师的考核也有硬性指标,需要整理卷宗、立案材料、结案材料达到一定数目。同一批的四个实习律师中,完成指标的人才能率先通过试用期。那个月,只有陈春梅通过了考核。

第一个月实习工作结束,陈春梅却遭遇了打击。1995年出生的主管约陈春梅谈话,对她的评价是:「你情商很低,也不怎么会说话。」陈春梅有些惊讶,她心想,「这些难道不是我的优势吗?」年轻的主管继续说:「我很难信任你,我不敢把当事人的案子交给你。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你留下来。」

陈春梅那一刻有些愤怒。她觉得自己每篇周报、月报都会打上千字发到工作群组,而老板都会点赞,最终获得的这个评价却不尽如人意。但这个中年人选择了忍耐,用一套成熟的话语回应:「主管你不要纠结,我不希望给你造成困扰,那我就不转正了。你今天对我说的话都很有用。」就这样,成为实习律师的第一个月,陈春梅就离开了这家律所,辗转去了另一家。

对中年人来说,新职场的残酷远不止体力消耗,更难的是要经受精神上的磋磨。在律所内部,实习律师是毫无疑问的「底层」,不能独立接案,工资还要由带教律师支付。「师徒关系」很难称得上平等,实习律师需要绝对服从,被激烈的言辞批评、评判和指责更是屡见不鲜。而师父比较资深,他们身上的精英光环也让实习律师们甘愿挨批。

华婷曾在一次任务中被带教律师问「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她安慰自己,「或许只是个人性格如此」。因为害怕回答不了带教老师的提问,被「指着鼻子骂」,陈春梅对开会已有应激反应。每次开会之前她要反复阅读三次材料,为了不遗漏信息,还找其他实习律师的不同材料进行阅读。即便如此,也很难避免挨骂。

陈春梅想起自己管理十几个人团队的时候,从来不会严厉批评手下的年轻人。从进入外企的第一天开始,她接受的就是「赞美文化」,指导书籍是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告诉她:赞美比批评更有效。2018年,她还在一所211大学读了MBA,以为自己多少懂一点管理的规则和艺术。但这些认知和经验,在新环境里暂时统统失灵。毕竟,这里的规则不由她来制定和解释。

今年3月,因为长时间的加班,陈春梅得了严重的颈椎病。这个中年职业女性已经没办法舒服地坐在办公椅上,她时常头晕目眩,甚至捉不住一支笔。她想找带教律师请假,但把请假条递上时,带教律师却发火:「你不应该生病!你不应该离开工作岗位!」

在身心受到双重捶打后,陈春梅决定换一种方式继续待在律所。她和带教律师协商后选择在律所独立实习,还可以和其他执业律师合作实习。独立和自由的代价是,带教不再需要支付她每月6000元的薪水,工资归零。

当中年人成为实习律师

没有退路

忍耐可能是眼下最好的策略。尽管实习律师之路并不平坦,但好不容易挤进律师行业的大门,许多中年人很难再退出去了。

每次被骂后,陈春梅只能低头沉默,把委屈和恐惧压下来,回家跟丈夫倾诉一下。发泄完以后,她告诉自己,「绝对不能放弃,我只有这一条路了。」

对许多转行的中年人来说,法考已经投入了巨大的时间成本。陈春梅备考时,小儿子刚满3岁,她每天只能和老公分工合作,老公上班的时候她照顾孩子,老公下班,她再学习。她每天拼凑出10个小时学习,连上厕所都要带着平板电脑,在马桶上听课。林小烨备考时还有工作在身,每天比过去早起半小时,躲在停车场里背着同事看书,下班后去空置的老房子复习到11点才回家。

在法考之前,他们已经经历了一段职业的下行期。2020年3月底,陈春梅生完二胎还在坐月子,却收到了裁员通知。尽管公司发了一大笔裁员补偿,她还是难以接受。本来是对未来预期乐观才生的二胎,加上房贷还没还完,这次失业让家庭突然陷入窘境。

为了找一份工作,陈春梅投了上千封简历,只有两家公司回复,岗位是外贸业务员,薪资7000元——她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就做这个职位。她愿意重头再来,但对方最后也没接受她。

林小烨也实打实地经历了一场中年危机。在地产行业经历两次失业后,父亲又检查出了心脏病,他要经常陪同去看病。过去他在电视上看到那些「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剧情时,还会觉得:「有这么夸张吗?」真到了这一个时间节点,他发现现实比剧情更令人迷茫。

这些中年人把成为律师视作一根救命稻草,因为这是现阶段他们尚能找到的并且对未来抱有期待的一条路。没有更多退路,他们只能带着各自的印记在新环境里寻求适应和生存。

实习这一年,陈春梅开始看「成功学」的书籍。她从前厌恶这些「鸡汤」,对此嗤之以鼻,但在这一年里,这些书竟然开始安慰她,让她看到「坚持的意义」。

努力并不是毫无回报。前4个月,林小烨被外派到法院实习,回到律所后和主任律师以及带教律师跑案子,学做文书。他话不多,有啥做啥。忙碌的节奏,让他觉得生活至少没有变得更糟了,「没什么不适应的,其实很早就适应了下坡的感觉」。

当中年人成为实习律师

关关难过

通过考核,拿到执业律师证,中年人们才算真正转了行。

「实习期再痛苦,也只是个开始,对律师来说,真正的考验在执业之后,到底能不能接到案子,挣到钱。」林小烨说。他还记得刚入职的第一天,律所只零零散散坐着三四个人,其他律师都出去办案子了。后来,他发现那是少数情况,一周里律师们坐班的时间越来越多,意味着他们没案子可做。

在长沙,36岁的欧阳在今年1月成为一名实习律师。她在上一家医疗公司做法务,去年也遭遇裁员,加上她认为在当地做法务前景一般,决定转行做律师。

进律所后,有法律相关工作背景的欧阳主动提出「不需要发工资」,但接到的案子和带教律师一起做。她开始实操办案,为案源奔走。

她很快就感受到,律师们正在面对一个竞争激烈的市场环境。一家小企业招常年法律顾问,要求一周内律师至少坐一天班。欧阳和带教律师代表律所去跟他们谈价,开价2万元一年,一周内有不固定的律师坐班。但他们却得知,另一家律所开价8000元一年,不仅有固定律师坐班,还可以连坐两天。「律师要交20%多的管理费,还要交20%的个人所得税,这怎么可能做下来呢?」欧阳对此感到疑惑。

林小烨也遇到过类似的「价格战」。一家公司打算以3.5万元雇用一年的法律顾问,林小烨所在的律所打六折竞标,以为十拿九稳,却发现有一家律所将价格打到8000元,这家律所最终竞标成功。

这几年,一些律所专门大量招聘低薪的实习律师,并且设置试用期,就是为了通过低廉的人力成本来「卷」低价。在街头和地铁,欧阳发现律所的广告也越来越多,上面直白地写上法律服务的价格,让她危机感十足。

人们对花钱打官司也变得谨慎起来。实习期间,林小烨接到许多来自前同事的咨询——大多是劳动仲裁和咨询。陈春梅和团队花三四个小时接待客户,但分析完结果给了建议,客户就离开了,成案再无下文。

进入律所头三个月,欧阳接触的3个案子,两个小标的只在几千元,一个较大的和团队分成后大概能拿5万元,但也仅限于此。后来的大半年,欧阳都没拉到案子,偶尔会因此焦虑得睡不着觉。

年轻人正在离开,中年人却在涌入,或许也是律师行业愈发困难的一种迹象。根据司法部的《年度律师、基层法律服务工作统计分析》,近3年,30岁以下的青年律师人数和占比大幅降低,2021年,30岁以下的律师13万多人,到了2022年只剩10万多人,占比从23.46%降低到16.56%。

转型的中年人窥见现实,但仍在努力给自己灌输希望。华婷在手机存了一张图,其中显示「上海2020年的人均律师创收是102.37万元」,她的目光牢牢盯在这个「平均」上,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达到这个平均创收即可。

陈春梅也不掩盖自己的野心,她期望自己执业后平均每个月能挣两三万,几年后自己再开一家律所。这是她的念想,也是现在支撑她熬下去的精神动力。

人到中年,多少还是有一份底气存在。欧阳在长沙的房贷每月只有2000多元,靠吃金融行业的「老本」,还不至于过不下去。她也相信「优胜劣汰」,「或许在未来,人们发现卷低价的律所无法提供需要的法律服务,还是会找传统律所」。而林小烨还可以乐观淡然一阵子,预留的现金都用来还房贷的话,还能撑到明年5月。

对于这些有勇气重头再来的中年人来说,只要眼下的这份充实和希望还在,关关难过,关关还得过下去。

当中年人成为实习律师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林小烨、华婷、欧阳为化名)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