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亲手把我送进监狱,不就是想让我死?”上海这家特殊医院,为什么要冒风险救治“坏人”?

2023-12-03 14:32:21 - 上观新闻

上海市区东南角,有一家特殊的医院。病床前面的信息卡,除了个人信息,还写着案由,运输毒品、诈骗、抢劫……毕竟,这里是监狱总医院。

有一些病犯看起来比较特别:身材消瘦,面色偏白,有的面颊深陷、眼圈发黑,像熬了很多大夜,有的掉了好多牙齿,30岁出头看起来像60多岁。他们就是在押的艾滋病罪犯。

既是艾滋病人,又是服刑人员,同时失去自由和健康,他们总把“反正活不出去”挂在嘴上。有的病犯拒绝治疗,会向民警身上吐口水,还会用头撞墙,撞到鲜血直流。怎么和这些“最危险的犯人”打交道?如何让他们重拾生活希望?

“我妈亲手把我送进监狱,不就是想让我死?”上海这家特殊医院,为什么要冒风险救治“坏人”?

治病也治心

在总医院的艾滋病罪犯教育活动园地康馨园里,有一排色彩艳丽的钻石画,都是艾滋病罪犯的作品。最大的一幅山水清秀,树木层叠,最为显眼,这幅画共由25万颗“钻石”组成,是由6个病犯花费10天的时间制作而成的。

“我妈亲手把我送进监狱,不就是想让我死?”上海这家特殊医院,为什么要冒风险救治“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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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与制作的病犯之一是李明(化名)。当初,30多岁的他是被抬着进来的,看到他的检验报告,邱永生医生被吓了一跳:“CD4+T淋巴细胞每立方毫米只有5个!”CD4细胞+T淋巴细胞是判断艾滋病人免疫功能的重要指标,正常成人的CD4+T淋巴细胞细胞为每立方毫米500至1600个,小于200个,就会发生各种机会性感染或机会性肿瘤。一旦发生,后果不堪设想。

满腿针眼,皮肤溃烂流脓,显示出李明“毒龄”之深。他极度抗拒治疗,还自伤自残,刚进病房就用头使劲撞墙,撞得满头是血。腿上的脓包也被他抠破,整个腿上脓血混杂,血肉模糊,救治与传染风险极大。邱永生和同事们,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把他抬到病床上,边安抚边清创。清创上药后,李明也没有力气再闹了。 

邱永生是上海市监狱总医院感染科主任,这样的“惊魂时刻”他经历了太多。11月29日,首届上海监狱艾滋病防治工作研讨会在总医院举行,邱永生在发言时说道:“我们的艾滋病区成立于2005年,集中收治有住院需求艾滋病罪犯。他们有的放弃了自己,有时也被家属放弃,但只有我们不能放弃他们。”

“给一个艾滋病罪犯做手术时,因为抵抗力差,他开完刀后伤口一直长不好,我们每天给他换药,整整三个月伤口才愈合。”监狱总医院副院长谢旭峰说,与工作中的辛苦相比,无处不在的职业暴露才更危险。“艾滋病最主要的传播途径是血液传播,只要和病人之间没有血液交换,是不会被感染的。所以口罩、面罩、防护服、鞋套、手套、帽子都是医护人员与管教民警必不可少的装备。”

医护人员也会多一个心眼,换药时有人多要一块纱布、一根棉签,护士的脑筋都要转一转,几条纱布可以做成一根绳子,棉签磨尖了也很危险。谢旭峰说:“每一个看似合理的请求都可能带来安全隐患,我们会仔细权衡。”

即使这样,也有突发状况。有位护士给艾滋病罪犯抽血时,病犯不配合,带血的针头就扎在了她手上。邱永生第一时间对她进行抗阻断治疗。她不是唯一发生过职业暴露的医护人员。感染科发生过几次职业暴露,经过留血样、把血挤出来、冲洗、消毒、吃药等科学步骤后,经检测无一人感染。

“我妈亲手把我送进监狱,不就是想让我死?”上海这家特殊医院,为什么要冒风险救治“坏人”?

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风险救治“坏人”呢?

“就医是权利,改造是义务。”谢旭峰说,生命权至高无上,罪行自有法律审判。

但民警也有忍无可忍,咬牙切齿的时候,有民警说:“瘫痪的要把屎把尿,年纪大的要送水送药,但有时尽心尽力给他治病,他给你提各种要求,制造各种矛盾,真的让人很失望很伤心。”但他们也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更要把这些罪犯管好,不然这个矛盾就会转移给家庭、单位、社会。”

谢旭峰说:“上海监狱的理念是‘把大墙内的人改造好,让大墙外的人生活好’。监狱总医院的管理原则是不抛弃、不放弃、不嫌弃,医务干警肩负着医生和警察两个角色,既有管理教育的责任,也要保障病人的生命健康,还要经常和病犯交流,既治病也治心。”

明天的太阳

“外面的人对艾滋病人能躲则躲,你们却天天过来,好像我就是个普通的病人。”阿恺(化名)喊住了来查房的邱永生,问道:“按理说这个病已经没救了,通过你们的治疗,我能活着走出监狱吗?”

“能!”邱永生给阿恺解释,随着医疗技术的发展,艾滋病早已不是不治之症,只要积极配合治疗,注意改善体质,同样能健康的生活。听到这些话,阿恺放下了思想包袱,开始配合治疗,原本连说话都没力气的他,慢慢可以参加正常的改造学习和身体锻炼。

阿恺曾经做过记者,当过编导,会弹琴、能写歌,创业做生意也很成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才子”。在入狱体检中,他被查出为HIV病毒携带者。因为赌球和吸毒,昔日的天之骄子堕落入人生的谷底,朋友远离、妻离子散、父母垂泪,阿恺一度患上了重度抑郁。

病区主管民警黄建锋找他谈心,希望他能把握当下,过好每一天,不要把时间都用在对过去和未来的悲观上。了解到他精通钢琴和声乐,为了激发他的改造动力,让他的改造生活更加充实,黄建锋建议他练习弹电子琴,还可以教其他病犯唱歌。

阿恺答应了,他拾起创作的纸笔,记录下服刑期间的所见所闻所悟,也成为康馨园的常客。在为世界艾滋病日而作的歌曲《新生地平线》中,他唱道:“我们心中充满力量,在绝望中看到希望,在迷茫中找到方向,用爱去传递正能量,迷途知返重新做人。”

康馨园里会定期开展太极、诗歌、美术、音乐、舞蹈、戏剧等一系列康复训练活动和艺术矫治项目,帮助艾滋病罪犯改善不良情绪、纠正思想偏差、积极服刑改造,重树生活信心。很多以贩养吸的“瘾君子”、私生活不洁的诈骗犯、抗拒治疗的“顽固犯”都在这里重新找到生命的方向。

“我妈亲手把我送进监狱,不就是想让我死?”上海这家特殊医院,为什么要冒风险救治“坏人”?

伊丽莎白(化名)是一名泰国籍女犯,入院初期,她每天都很恐惧,“我闭上眼就是发病时全身溃烂的模样,还能听见丧钟,看到死神在我床边,根本睡不着觉,担心一睡不醒,也担心被世界抛弃”。于是她留下遗言,两次采取了极端行为,都被总医院的民警将她拉了回来。

“得了艾滋病,就像海边的堤坝没有了,潮水随时随地可能冲进来,常人不在乎的小病,都有可能让他们致命。”上海市监狱总医院民警谢红霞说。

有人出去,有人进来。新来的病犯在经历震惊、恐慌、暴怒后,也不得不接受事实,在治疗、发病、再治疗中反复。

一次握手,让伊丽莎白记住了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民警。第一次谈话时,就很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一双没有防护措施的手,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世界接纳的,世界还是有温度的。后来她知道,这个民警的名字是红霞。

“每天都要查体、询问病情、静脉注射、抽血化验、手术操作,每次都是‘零距离’接触。在这些操作过程中,稍有不慎就可能会产生难以预计的后果,但对病犯来说,我们是她们生命最后的稻草。”谢红霞说,民警会给病犯科普,让他们正视病情,虽然艾滋病至今依然无法被治愈,可已经从绝症走向了可控慢性病。

这种坚持感染了伊丽莎白,虽然语言不通,但她开始信任这些民警,并写下感谢信:“重新看到太阳后,我还是觉得活着最好。非常感谢中国警方给予我的无私关怀和帮助,我感受到了中国法律的温度,我永远不会忘记,中国警察ok!”

李明的心结在于对母亲的仇视,他对邱永生说:“我妈亲手把我送进了监狱,不就是想让我死吗?我本来就是晚期,全身烂掉她才满意。”他不反思自己贩毒和屡次盗窃、扰民的错,却一味怪罪母亲,为了尽早结束生命,甚至还拒绝吃药。李明的CD4+指数跌至低谷,监狱总医院下发了病危通知书。

经过批准,李明的母亲前来探望,老人哭着对奄奄一息的儿子说:“刑期只有十几年,跟自己较劲,你的命都熬不了这么久,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医生、心理咨询师、社会帮教志愿者也及时介入,在住院的5年中,他逐渐打开心门,一步步走出了泥沼。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李明这样的幸运,被家属放弃的艾滋病罪犯不在少数。民警见过晚期病人在床上呻吟,想见亲人最后一面,但对方不肯来,甚至对民警说,“送进监狱就归你们管了,和我没关系,万一被传染了,不是拉我陪葬吗?”生命最后一刻,陪在病犯身边的,只有监狱医护人员和主管民警。

李明即将出狱,他说自己之后会在母亲的陪伴下,继续积极治疗。他给监狱总医院写了感谢信,感谢民警对自己的挽救和再造,“我会好好生活,奉公守法,活一天就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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