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丨回不去的老屋,走不进的亲情
朋友说,当你频频回忆往事,就是老了!
没错,我应该是老了,所以频频回忆往事。
回老家,和妹妹站在老宅不远处谈论那个矮小、房顶已经塌陷的东厢房,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妹妹出生时已经搬出老房,她对我的唏嘘没有感觉,而我心里汹涌澎湃。对老屋,有种近乡情怯的惶然。
如果人生是一部漫长的电视剧,好多人和物已经杀青,走出舞台,比如母亲、父亲,还有即将坍塌的老屋。
迈进荒芜的厢房,满屋杂物被坠落的土坯和苇席压住,面目全非。站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翻腾岁月,用记忆一点点清理我的厢房。北边是炕,炕前靠西墙放着母亲的梳头桌。上面有一摞五层雕花木匣,里面是母亲的木梳和雪花膏,后来还有我为数不多的零食。有一次,大概是要过年了,半夜醒来,朦胧中父亲母亲站在桌子前小声说着什么,应该是商议买年货的事儿。他们窃窃私语的样子,在我的生命里时隐时现。因为后来,他们俩很少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冲门的八仙桌,两边各一把圈椅,立柜则安然于椅子旁边。南墙挂一幅装裱精致的《队队有鱼》年画,是父亲的手笔。年画旁一颗钉子,挂着一个饱满硕大的鸡毛掸子,也是父亲做的。据说,父亲曾经心灵手巧,但这和我印象中刻板严肃的他不能重合。
脚下依然是当年蓝砖铺的地板,用脚扒开一角苇席,使劲摩擦几下,露出蓝砖的模样。当年,母亲把凉席铺在地上,我躺在上面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熬的三伏天。醒来,父母不在家,我就和蓝砖对话,用手抠砖缝里的土。每一块砖都那么孤独,又连接紧密,像我的童年。
家里人并不少,北屋正房住着太爷太奶和姑姑。奶奶早逝,姑姑成了太奶的孩子。那时,欺负儿媳妇俨然一种“乡村文化”,而且要互相攀比。没有奶奶,母亲就代替奶奶挨太奶欺负。也因此,北屋和东厢房几乎是隔绝的两个世界。姑姑对我言语很苛刻,数落我等于和母亲宣战。母亲是委屈的,因为父亲也逐渐开始站在另一个阵营为难她,甚至为难我和妹妹。听邻居说,我们家三代单传,母亲连生两个闺女,不能延续香火,更加被太奶针对。
当年我恨姑姑,直到姑姑出嫁。有一次母亲轻叹:“其实你姑姑挺可怜。”幼年丧母,重男轻女的年代,姑姑能得到太奶的多少宠爱?姑姑的腿患有风湿,至今阴天仍会疼得流泪不止。小时候,姑姑常年坐在门口纺麻绳的情景,成了我脑中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像。潮湿的苘麻从她手里捻出一根长长的绳儿,伴着纺车“嗡嗡嗡”地连绵不断。大雪天,风掀开门帘,露出姑姑盘坐在门口身子往前一倾一倾纺麻绳的样子。母亲摇摇头:“没娘的孩子谁疼啊!”然后她一把抱住我,紧紧地。这也是后来她咬牙在痛苦婚姻里坚持的原因。
母亲和姑姑互不相让成了一种共识。敌视又惺惺相惜,一直到母亲生命的尽头。姑姑在母亲的葬礼上跑前跑后,哭得伤心欲绝。她说起母亲来,一边数落一边泪流满面。我居然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对她。
妹妹唤我,抬头看堡垒一样的北屋。墙面长满青苔,风化的砖变得圆润,两扇破败的门紧锁,就像小时候怎么也走不进的亲情。
锁上院门,锁住了曾经的人和事,也关闭了那些故事的演绎。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这两间老屋就会倒塌,然后被清理干净,再没有痕迹,不禁潸然泪下。妹妹调侃:“姐,你还真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