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2024-07-03 05:14:16 - 齐鲁晚报

□鲁北

上次回家,父亲让我用我的手机给他的表弟打电话,拨打后,从遥远的盘锦传来声音: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父亲说,他拨打的时候,也是那样说的。父亲以为他的电话坏了。

隔了半月,我又回家,父亲再让打电话,电话里说: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父亲说,他拨打的时候,也是那样说的。看来,父亲这些天,不间断地给他的表弟打电话。

父亲对我说,你表叔可能没了。父亲说这话时,很悲伤。端起茶杯,呷了一下。

表叔是死是活,父亲和我无法知道。父亲认为他的表弟死了,只是猜测。父亲认为他的表弟活着,是他希望的。

我的父亲和他的表弟是亲姨表兄弟。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我父亲的母亲和他表弟的母亲,是一母所生。表叔的母亲姓郭,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却不姓郭,姓了牛。我的奶奶出生第三天,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奶奶被送了人,辗转二次才到了牛家,被收养。牛家的家庭组成有些复杂。我一个表大爷进行了既形象、又准确的表述。他说,这个家庭,爹亲娘不亲,娘亲爹不亲,爹娘都亲,爹娘都不亲。是亲闺女不是亲外甥,是亲外甥不是亲闺女。挺绕嘴的,但分析起来,都能对号入座。

我父亲认识他这个表弟,已经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

有一年,表叔的母亲打听到了她那个被送人的苦命的妹妹,嫁到了哪里,就带着她唯一的儿子,一路打听,找到了我们那个小村,找到我们家里。那时候我二姑还小,很气愤地质问我表叔他娘,你们说穷,养不活饿死,把俺娘送了人,你们咋没饿死。表叔他娘说,俺娘生下恁娘才三天,就没了,我才七岁,我知道啥啊。说着,抹了眼。

那时候,表叔的娘有意让我的奶奶认了娘家,毕竟是亲姊妹,但我奶奶坚决不同意。她认为,生身父母不如养身父母,认了娘家,养母会生气的。那时候,养母还在。她是养母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东家淘一口奶西家赶一口奶,不容易。因此,这个娘家一直没有认,私下里也不来往。奶奶对养身父母有一颗感恩之心。

那时候家里穷,吃饭时加两双筷子,就很窘迫。我爷爷对他这个大姨子并不友好,摔摔打打的,不给人家好脸色。住了没几天,给她带上几斤胡萝卜,一包袱地瓜干,打发她娘俩走了。我奶奶把她姐姐送到村口,姊妹俩攥着手哭了很长时间,有些肝肠寸断。后来,我奶奶看着她姐姐和外甥淹没在远处的草丛中,看不见,才无可奈何地回了家。从此后,姊妹俩再没见面。

我的这个表叔也不幸,十几岁父母双亡,他成了孤儿,由村里抚养。一个小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无娘的孩子像棵草。他吃的苦,受的罪,可想而知。他勉强读完了初中,就回村务农了。几年以后,胜利油田到村里招收工人,村里就把他送到了油田上。

油田是个大舞台。他很快适应了那里的工作。表叔虽然木讷,但工作认真,肯卖力气,人品也好,领导很赏识。领导有个女儿,和表叔年龄相仿,有点智障,并不明显,不经意观察,看不出来。经人撮合,做了夫妻。多少年之后,我的表叔离开胜利油田,去了辽河油田,住在了盘锦市。

前几年,表叔回家省亲,顺便到我家看望我父母,彼此留了电话。那时,我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多年了。回去之后,表叔经常给我父亲打电话,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半月二十天,必打一次,一拉就是个把小时。毕竟有一定的血缘。

表叔是退休工人,有养老金。他说给我父亲一些钱,我父亲说,不缺钱。前两年,表叔的老伴去世了。表叔给我父亲打电话的次数也多起来。一个人是孤独的。

表叔的老家已经没有亲近的人了,他也快八十岁了,那次回家,实际是告别之旅。他知道,他百年之后,也不会葬于故土。他的儿子有了孩子,他的女儿也有了孩子,都是盘锦人了。故乡是回不去了。他们成了没有故乡的人。

这些年,我父亲知道他表弟的电话,但不知道他表弟在盘锦的子女的电话。我们更不知道。想知道表叔的近况,似乎没有途径,只有等盘锦那边的消息。

我问父亲,表叔老家是哪个村?父亲说,早忘了,又没有到他那个村去过。我说,那咋办?父亲说,算了。我说,那我们通过盘锦市公安局问问?父亲说,费那事干啥。

但我表叔在我父亲心里,依然是一个结。父亲断定,是死了。但他又迅速推倒自己的断定。接着又断定他已经死了。如果不是死了,怎么会这么长时间不打电话了呢?

兴许是父亲老了,算来数去的几个兄弟、表兄弟,还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村子里的同龄人,都一把年纪了,有的疾病缠身,有的早走了,健康快乐地活着的,所剩无几。

我父亲很健康,也很乐观,一天能吃两个馒头,喝半斤酒,吃半碗肥肉,还帮我弟弟干一些晒晒场,拨拨棉花桃等力所能及的营生。他还是牵挂他的表弟。得不到确切消息,他会一直牵挂。亲情,难以割舍。

(本文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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