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特斯拉工人,期待机器坏掉

2024-07-03 19:25:00 - 21世纪商业评论

上海特斯拉工人,期待机器坏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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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员的风,席卷超级工厂。

作者丨饶桐语

马斯克亲手缔造了一个高效运转的生产帝国——上海超级工厂。

在这间工厂,不到40秒就可以下线一台新车,效率之高,令业内侧目。

特斯拉工厂周围,驻扎着一众零部件供应商。一个零部件从供应商发货,到抵达特斯拉工厂,最快只需一小时。

这样一个庞大、极具效率的大厂,吸引了成千上万渴望来此逐梦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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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他们真正身处其中,才发现除了机械地重复固定动作,很难学到技术傍身。

随着裁员的风席卷上海超级工厂,这些年轻人的梦,终是醒了。

1

加量不加价

“机器什么时候才会自己坏掉?”特斯拉的流水线上,26岁的工人付一楠无数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在总装车间工作,这里是特斯拉工厂生产的末端,工人们拿着机枪不停地打螺丝,把各种零配件和车身连接在一起。

这里也是整间工厂工作强度最大的地方,因为不能耽误车辆下线,“总装工人连呼吸都带着喘”。

此前,为了满足高涨的订单量,特斯拉车间实行两班倒、12小时的工作制度。早上7点和晚上7点,工人们交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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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2024年,价格战频发,特斯拉卷入其中,严重拖累了其毛利率。

财报显示,2023年第四季度,特斯拉的毛利率下滑到17.6%。2022年,这一数字还是23.8%。

为了对抗毛利下滑,特斯拉将降本增效发挥到极致。

一些微妙的变化接连出现。5月初,班长通知,原本12小时工作制度调整为11小时。提前下班,却没有人开心。

付一楠说,原本,一个车间班组的产量是530台-550台,现在工时减少一个小时,产量依旧达到500台以上。

这意味着工时减少,但工作量更大。

付一楠比往日更疲惫,特斯拉会提供下午茶,每两个小时有10分钟上厕所的时间。

如今,活儿干不完,产线不停,“吃加班餐和上厕所的时间都没了。”

至于缺少的工时,反映到工资上,就是工人只能拿到五千多元的底薪,而巅峰时期能月入8000元。

由于达不到底薪规定的工时,工人们甚至被通知“倒欠特斯拉三十多个工时”。

干活的人也变少了。

刚来特斯拉时,工人吴峰所在的班次有13个人,包括两个活动岗——流水线不会停下,当有人想上厕所、手头的活计出现故障时,活动岗的人可以顶上。

去年年中,活动岗的两个人离职后,吴峰再也没有在上班时间上过厕所。

2022年,吴峰刚来时,特斯拉二季度交付量下滑,马斯克果断让上海工厂扩产,年产能超过75万辆,号称“特斯拉全球第一大超级工厂”。

那段时间,工人们成为特斯拉奇迹的承压者。吴峰所在班组的产量从1020、1030台,一度增加到1080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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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压之下,有工友体力不支。即使看过工友倒下,吴峰也没有离开,特斯拉愿意给予丰厚的回报。

他计算过,在特斯拉,每个月有5300元底薪,加上奖金、提成,一年能挣十几万,这几乎是国内汽车工厂的薪酬天花板。

吴峰听到老员工们讲起,以前“涨工资都是几百几百地涨”,还有股票奖励。

2020年进入特斯拉的陈珂说,自己拿到的股权在最高点时抛售掉,换回了70万元人民币。

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出现了。吴峰的月薪是5300元,入职后只涨了一次工资,不到200元。

去年年底,发年终奖时评等级,A级到E级五个等级,能够达到A绩效的人寥寥无几。

吴峰得到的是最普通的C,拿到1.2倍年终奖,算下来约6500元左右,特斯拉也不再提供股权奖励。

2

制造业卷王

2020年,特斯拉中国工厂在上海临港落地投产,短短一年,就有超过19000名青年劳动力慕名而来,组成了一个年轻、躁动的超级工厂。

这家工厂从诞生之初,就被贴上高效标签。埃隆·马斯克将自己的意志,从上到下灌输给公司的每一个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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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疯狂的小伙伴每周7天、每天24小时保持集体冲锋的状态。”

《马斯克传》的传记作者感叹,这“体现了马斯克要求大家达到的‘不要命’的工作强度”。

而负责机器检修、货物承运等工作的供应商,也按照特斯拉的时间运行着。

一位供应商员工描述,就是“跟着特斯拉走,特斯拉一直上(班),我们就一直上”。

来自供应商的汽车零部件,都暂时存放在巨大的集装箱存放点。

存放点设置在工厂外,仅一路之隔,数百辆货运车辆停放于此,大大节省了工厂内部的占地面积。

根据36氪测算,特斯拉工厂能够做到亩产580辆车,而作为对比,国内汽车工厂的亩产仅100-200辆左右。

当产线即将缺货时,28岁的运输工人秦迪,会接到邮件指令,随之调动短途运输车,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零部件进厂、卸货、离开一套流程。

在特斯拉内部,这被称作WarehouseOnWheel(轮子上的仓库),厂区内随时有超过2000辆物流车来回穿梭。

秦迪的工作岗位在工厂外,来自供应商的长途货运车抵达之后,第三方承运商在厂门口完成集装箱检查、货物清点、货物破损处理等工作,相当于把一众杂务,在工厂外一站式解决。

“特斯拉时间”发挥着巨大效用,2023年,特斯拉上海工厂生产了94.7万辆汽车,超过特斯拉全年交付量的一半。

从面积上来看,上海工厂不过是美国奥斯汀工厂的十二分之一,墨西哥蒙特利工厂的二十分之一。

3

高效失灵了

特斯拉的高效运转,帮助它跻身全球新能源车头部梯队,并吸引了很多人慕名而来。

首先,是嗅到商机的商户,小吃一条街喧闹到深夜。40个摊位一度吸引了超百位商户前来竞争。

涌向临港的,还有零部件供应商。特斯拉选择供应商的核心要义,就是足够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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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是,特斯拉把供应商与其工厂的距离控制在4小时车程以内,被称作“四小时朋友圈”。

中国的供应商们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诉求。

2020年,有超过10家供应商入驻这片自由港,还有企业通过收购临港工厂,来换取更靠近的位置。

为了加入“特链”,临港备受零部件企业追捧,必须是人均销售额达到250万元的企业,才有资格安营扎寨。

于是,以特斯拉工厂为核心,形成一个完整而高效的生产闭环。

承运商员工陆家所在的公司,为特斯拉运送零部件。他透露,从抵达供应商处开始计时,完成上货、运输、下货一系列操作,最快只需要一个小时。

效率的提升总有代价。一部分管控成本的压力,落在了承运商身上。每年,特斯拉展开竞标,选择报价更低的承运商。

例如,为特斯拉提供轻量化解决方案的旭升股份,在得到特斯拉的订单之后,毛利率降低8个百分点。

另一方面,降本增效也有极限。马斯克也意识到,高效生产不再是绝对的胜利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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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售数据暴露出特斯拉的窘境——今年一季度,特斯拉生产了43万辆车,只卖出了38万辆。

销量受挫,马斯克加速降本,今年开启了一场大规模裁员。

最新数据显示,特斯拉员工总数,已从去年底的超过14万人减少至12.1万人左右,降幅超过14%。

同时,战略重心也在调整。一季度财报电话会上,马斯克透露出Allin自动驾驶的决心,继续向自动驾驶业务投入100亿美元,并计划于8月发布无人驾驶网约车。

4

停止造梦

各种权衡之下,不少工人打算离开特斯拉。

付一楠此前做汽修工,把整辆车打散、切割、拆成上千个小零件,“大致也能看到一些工艺”。他有自己的小算盘,以后进主机厂,或者自己开汽修店,能派上用场。

但在一个智能化的工厂里,能学到的东西极其有限。

付一楠做的工作,不过是几个固定的动作。培训时,这套工作甚至会精确到肢体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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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工厂两年,吴峰唯一学会操控的机器,只有那把用来打螺丝的无线电枪。电枪可以自动检测出各种问题,吴峰甚至不需要思考哪里出了问题。

为了不耽误生产,吴峰总是飞快吃完饭,冲回产线,他甚至能忍着12个小时不去洗手间。

由于难以适应这种以牺牲健康为代价的节奏,吴峰宿舍里的另外3名室友,都离开了特斯拉。

精神之外,当生活被“打螺丝”填满,一种“原子化”的体验随之出现。由于作息错位,付一楠和朋友们的联系渐少。

特斯拉工厂所在的临港远离繁华的上海市区,如果从浦东机场出发,需要行驶40公里才能抵达临港镇。

更多时候,付一楠的生活里没有餐厅,没有娱乐。

工人们手机里有个名叫“特生活”的App,这是特斯拉为员工打造的,在官方的设想里,工人可以消费、娱乐。

但付一楠几乎没有用过,原因是“要么太贵,要么太远”。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慕名而来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法从这间庞大的现代化工厂里汲取技术养分,也无法获得工作和生活的平衡。

离开特斯拉,这是期待机器坏掉之外,填满工时的最大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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