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财富500榜单看中美经济对比
作者：元淦恭
今年的财富500榜单已经在8月初公布。财富500是统计全球营业收入最高的500家企业（数据由企业申报），该榜单的正式名称也是财富500——世界最大的公司（FortuneGlobal500——TheWorld’sLargestCorporations）。在中文世界里，这一榜单被习惯翻译为“财富世界500强”，但严格来说，营业收入只是规模指标，并不能完全反映企业的综合实力和竞争力，因此本文后文中提及相关企业，均使用“财富500”代指。
虽然“财富500”的评选标准有一定的片面性，但应该看到，“财富500”仍然是衡量当今世界大公司的不可替代的较有权威性的榜单。2024年，美国上榜企业为139家，较2023年增加了3家。中国上榜企业为133家，其中中国大陆企业128家（内地125家，香港3家），台湾地区企业5家，较上年有所减少。(2023年内地、香港、台湾上榜企业家数分别为133家、2家、9家，共计142家)
这一变动既有中美两国经济形势和企业经营形势变化的因素，也是由于有中国企业不再执迷于财富500榜单而主动退出申报。然而，比较上榜的中美两国企业，仍然可以得出若干很有价值的结论。
中国企业经营效益有待提升
下图是对美国和中国内地财富500企业的概要比较，对两国财富500企业的实力就可以有很直观的认识。
上榜的136家美国企业的总收入、平均营业收入、利润总额、平均利润、营收利润率均高于中国。尤其是在利润表现上，美国上榜企业平均利润为88.03亿美元，而中国上榜企业平均利润仅为39.46亿美元，不及美国企业的一半。中国企业的平均营收利润率为4.69%，也只相当于美国企业（8.89%）的一半左右。
我们把营收利润率高于2%的企业视为正常盈利企业，营收利润率在0到2%之间的视为微利企业。在这一标准下，美国财富500企业中正常盈利企业、微利企业和亏损企业分别为109家、18家和12家，各自占比是78.4%、12.9%和8.6%。而中国财富500企业中正常盈利、微利企业和亏损企业分别为57家、62家和6家，分别占比45.6%、49.6%和4.8%。美国上榜企业中近八成都是正常盈利企业，而中国上榜企业中能够达到2%以上营收利润率的企业还不过半，甚至比微利企业还要少。虽然中国上榜企业中亏损企业少于美国，但这可能是由于中国营收规模较大的亏损企业主动放弃申报所致。
中国上榜企业中，55家是中央企业，37家是地方国企，33家是非国有企业，其中还包括两家混合所有制的股份制企业（平安集团、民生银行）和一家集体企业（海尔），严格意义上的民营企业30家。中央企业、地方国企和非国有企业的占比分别为44%、30%和26%。时至今日，中国绝大多数大企业仍是国企，这是不争的事实，在就业市场上青年仍对“体制内”和国企趋之若鹜，这是一个背景。
在不同所有制企业中，中央企业数量占比虽然只有44%，但营收和利润比重分别达到了60.92%和70.34%。而地方国企数量占比虽然有30%，但营收和利润占比分别只有19.29%和7.67%，尤其是营收利润率仅有1.87%，整体处于微利水平，明显低于中央企业和非国有企业。这表明，大量靠行政力量简单合并组建的所谓“500强”企业，大而不强，经营效益不彰。一些地方“大干快上”组建财富500企业的做法值得反思。
上榜的非国有企业，平均的营收利润率达到5.21%，接近中央企业的水平，这殊为不易，中央企业大量属于垄断行业，而非国有企业大多处在竞争性行业，但却能够实现和中央企业相近的利润水平，反映了它们在市场上摸爬滚打的能力。
值得关注的是，在美国企业中，金融企业和非金融企业盈利能力差距不大。在美国上榜的139家企业中，30家金融企业数量占比21.6%，营业收入和利润在所有上榜企业中的占比分别是18.68%和24.51%，营收利润率11.67%。而非金融企业数量占比78.4%，营收和利润占比分别是81.32%和75.49%，营收利润率8.25%。金融企业营收利润率虽然高于非金融企业，但差距不太大。
但在中国，不同属性行业之间的利润率差距极大。
上榜的9家商业银行营业收入只占上榜企业的10.38%，但利润总额却占了45.45%。上榜的金融企业营业收入占上榜企业的18.51%，利润总额占比更高达51.51%。中国金融企业的营收利润率是13.06%，比美国高出了近1.5个百分点。而上榜的非金融企业营业收入占比达到81.49%，利润占比只有48.49%，营收利润率仅为2.79%，只有美国非金融企业的三分之一。
前文提及央企的平均营收利润率为5.42%，其实这一数字主要也是金融央企拉高的结果。金融类央企营收占上榜央企的22.77%，但利润占比高达62.58%，金融央企的营收利润率为14.89%，而非金融央企的营收利润率只有2.63%。
由是观之，中国上榜的非金融企业和美国在经营效益上的差距十分显著。
此外，在榜单头部，美国企业的优势更加明显。在财富500排名前十的公司中，美国公司和中国公司之比是6：3，在排名前100的公司中，美国公司和中国公司之比是39:29。
美国企业行业分布更广泛
2024年财富500将上榜企业分为56个行业门类。美国上榜的139家企业，分属46个门类。而中国内地上榜的125家企业，分属29个门类。
以下是美国上市公司的行业分布。
以下是中国上榜公司的行业分布。
《财富》的56个行业门类，又可以大致分为金融、非金融服务业、制造业（包括高技术制造业，以及不直接从事生产终端产品由其他企业代工的企业如苹果、英伟达）、上游第二产业（工程、建筑、采矿、电力能源等，不含炼油、冶金）和农业五大类。
中美两国企业按五大门类分的结构对比如下：
这一图表非常直观。中美两国上榜企业中，制造业企业的家数差距不大。但中国上游第二产业多达31家，远远超过美国。而美国的非金融服务业企业有51家、金融企业30家，合计服务业企业达到81家，几乎是中国服务业企业的两倍。尤其是在非金融服务领域，美国上榜企业要比中国多得多。
财富500榜单上，制造业可以分为20个细分门类，中国虽然是制造业企业上榜最多的国家，但在20个门类中仅有12个，缺8个门类。其中烟草的缺位应是中国烟草不参与申报所致，但另外7个行业均是美国优势明显的行业（该行业的美国上榜企业在括号中标注），它们分别是半导体、电子元件（英特尔、高通等），服装（耐克），家居、个人用品（宝洁），建筑和农业机械（卡特彼勒等），食品消费产品（百事、亿滋），信息技术服务硬件（IBM）,医疗器材和设备（赛默飞世尔、雅培等），饮料（可口可乐）。在上述7个行业领域，中国确实没有在营收、利润和全球影响力上能够和上述美国企业对标的公司。
反观美国，在20个门类中有17个，缺少的三个分别是电子、电气设备，纺织和建材、玻璃，家电、纺织和建材玻璃，在产业层次上相对基础，且大都属于劳动密集型，在美国生存空间有限。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国上榜的50家制造业企业，金属产品企业多达17家，而美国金属产品企业仅有1家，也就是说剔除钢铁和有色金属，中国上榜的制造业企业数量比美国少12家。所以，中国制造业绝对规模虽然已连续十多年高居世界第一，但制造业大企业的数量、行业完整性、综合竞争力，特别是在高技术领域和美国仍然存在非常明显的差距，我们对此应当有清醒的认识。
另一个值得分析的领域是非金融服务业，在全球23个非金融服务业门类中，中国企业上榜的仅有9个，而美国企业上榜的达到18个。这种差别，主要是由于中美两国经济和商业生态不同导致的，譬如美国是民营化医疗，有一些和保健有关的领域中国没有；美国线下商业集中度高，有大量批发和零售领域的大型企业，而中国的线下商业集中度很低，行业高度分散。不过有的行业，中国和美国的差距还是实打实的，譬如美国有三家上榜的计算机软件企业（微软、甲骨文、赛富时），三家上榜的娱乐企业（迪士尼、华纳兄弟、奈飞），而中国在相关行业也没有相似数量级的公司。
中国企业扎堆大城市
比较中美两国的财富500企业，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美国财富500企业的城市和区域分布，要比中国的分散得多。
中美两国行政区划设置不同。美国是州、县（市）两级制，而中国是省、地（市）、县（县级市）三级制，因此中美两国财富500企业分布城市数量不好直接比较。以财富500榜单上的原始数据来看，美国的139家上榜企业分布在92个不同的市，而中国内地上榜企业只分布在31个不同的地级以上城市，其中位于县级市/县的只有两个，也就是说拉通地级市、县级市、县统计，全国也只有32个城市有财富500企业。
我们按照中国式的行政区划习惯，将同属一个大都市圈的县、市合并统计（如将阿灵顿视为华盛顿都市区、将长滩视为洛杉矶都市区、将库佩蒂诺、山景城等视为旧金山都市区），美国拥有财富500企业的城市仍然有46个，明显多于中国。
美国财富500企业相对分散，拥有5个及以上财富500企业的都市区多达9个，拥有2家及以上财富500企业的都市更达到22个。纽约、旧金山、华盛顿、芝加哥、休斯敦五个拥有财富500企业数量最多的城市，其拥有的财富500企业总数为63家，只占全美财富500企业总数的45.3%。
（注：联想集团和华润集团是内地企业，但注册地在香港，在财富500原始榜单上所在城市显示为香港，本文为方便起见，将其分别设为北京和深圳企业）
而中国财富500企业分布就要集中得多，拥有5家及以上财富500企业的城市仅有北京、上海、深圳、杭州、广州五座城市，这五座城市拥有的财富500企业为89家，占中国内地财富500企业总数的71%。在京沪深杭穗之外，仅有6座城市拥有2家及以上的财富500企业，但这六座城市的14家财富500企业中有8家为国企，7家从事上游第二产业，6家民营企业也分属冶金、纺织、农业、能源、化工五个传统领域，没有从事非金融服务业的。
即使是在金融这一公认的资源高度集中的行业，美国的大企业分布也比中国分散得多。财富500上的30家美国金融企业，分别位于14个城市，其中纽约13家，华盛顿3家，夏洛特2家，旧金山2家，剩下10座城市各1家。而中国上榜的20家金融企业，只分布在7个城市，剔除4家地方投资平台，剩下16家金融企业只分布在北京（9家）、上海（3家）、深圳（3家）、福州（1家）四个城市。
为什么美国的财富500企业分布较为分散，而中国的财富500企业分布较为集中？
美国是“小政府”，中国是“大政府”。中国的财富500企业中央企国企占了绝大部分，这些企业和权力绑定程度深，天然就会集中在首都、直辖市和省会城市。同时，由于“大政府”背景下，高行政级别中心城市的体制内就业人口规模庞大，能够支撑庞大的服务业生态，导致人口、资源和技术集中度更高，又使得它们和中小城市分化加剧，许多民营企业也会选择在大城市投资兴业，而且在大城市民营企业也相对容易接触到更多资源。
反观美国，由于政府体量较小，私人企业在总部选址上受行政因素影响小。同时，由于没有“大政府”，城市之间的体量和消费能力的分化也没有中国显著，头部企业向大城市集中的趋势就不明显。在美国，许多知名企业都是创始人在家乡创办，总部一直不往大城市迁，全球最大的保险公司伯克希尔哈撒韦总部一直在创始人巴菲特的老家奥马哈，这种故事，不可能发生在中国金融公司身上。而在其他类型的中国财富500企业中，类似马云在家乡杭州创业就一直把总部放在杭州（而且杭州本身还是个大城市）这样的案例，也不算多。
美国大企业分布的相对分散，也使得美国中产阶级的分布在空间上更广。而中国大企业分布的高度集中，意味着在中国，一个人除了考公考编进体制以外，要想进大企业，在城市层面的选择相当有限。大企业和优质岗位的集中，进一步加剧了中国大城市的生存压力，成为社会“内卷”的原因之一。
财富500不是个完美的榜单，更不是衡量企业好坏成败的金标准。但当我们认真分析这个榜单上的企业，我们仍能清晰地看到中国和美国经济的差距所在。中国还远不是像一些人以为的那样，除了个别被卡脖子的行业其他行业都是全球领先。中国经济的前行之路，仍然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