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BBC纪录片《亚洲》制作人乔尼·基林：地球会给你力量
转自：王一
从广袤的戈壁沙漠、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到冰封的西伯利亚荒原……近期在东方卫视热播的BBC纪录片《亚洲》将观众引领至这些人间秘境。
耗时4年拍摄制作的《亚洲》不仅是一部纪录片，更是一场视觉与情感的震撼之旅，展现了拍摄团队的高度耐心与执着，传达出对大自然无尽的敬畏与欣赏。
该纪录片的制作团队、英国广播公司影业公司（BBCStudios）自然历史部负责人乔尼·基林说：“纪录片就是一个窗口，让人们去看到地球的另一面，让你知道这个世界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
乔尼·基林（JonnyKeeling），英国广播公司影业公司（BBCStudios）自然历史部负责人。作为制片人，乔尼·基林的作品包括该部门最成功的一些里程碑式系列，比如《地球脉动》《地球脉动Ⅱ》和《七个世界，一个星球》等。在长达28年的职业生涯中，乔尼·基林和他的团队赢得了多项荣誉（包括英国电影学院奖、英国皇家电视协会电视新闻奖、艾美奖等），并制作了涵盖各种形式的内容，包括线下活动、在线游戏、短片和3D巨幕电影等。
不仅是影像纪实，更是一场感官体验
上观新闻：《亚洲》目前在英国广播公司（BBC）一台和东方卫视同步播出，您从观众那里接收到了怎样的反馈？
乔尼·基林：《亚洲》在英国的反响非常好，有超过700万人观看，被人们称为“值得关注的、真实的节目”。英国的观众觉得它是一种新的东西、一种不同的东西。我发现，观众们真的很喜欢了解新的地方、新的动物、新的行为，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对亚洲很感兴趣。
上观新闻：英国观众觉得亚洲的哪个部分最吸引人？
乔尼·基林：提到野生动物或荒野时，人们往往会想到非洲，不一定会立刻想到亚洲。然而，亚洲的动物与非洲的动物一样体形巨大且充满魅力。拍摄《亚洲》，我看到了很多种类的动物。亚洲大陆拥有6种熊、3种犀牛和5种大型猫科动物，数量超过非洲。这里是意想不到的动物之乡，有飞狐猴、吸血蛾和熊猫。随着以前禁止拍摄的地区开辟了新的拍摄地点，几十年来，人们可以首次在这里讲述野生动物的故事。可以说，亚洲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与非洲不相上下。
亚洲是最大的大陆，没有任何其他地方像亚洲一样拥有如此丰富的绝美景色。亚洲拥有最高的山脉——喜马拉雅山、最深的海洋——太平洋的马里亚纳海沟、最高的丛林——婆罗洲的达努姆山谷、最大的洞穴——越南的韩松洞以及最多的活火山。
所以我认为，《亚洲》得到的反馈如此之好，是因为它拥有难以置信的多样性。这不仅是影像纪实，更是一场感官体验，让观众得以重新认识自然的深厚价值。
上观新闻：纪录片《亚洲》只有7集，但属于亚洲的故事有这么多，您选择的标准是什么？
乔尼·基林：这是个好问题，也是我经常会思考的问题。对我来说，标准应该是这个故事是否新颖，它是否有多个故事情节，以及其中的情感内容如何。
影片中一个生动的动物形象在屏幕上只会持续几秒钟，但如果你有关于它的一段关系或者一个精彩的故事，你便可以把这个故事拍到6分钟。所以，情感至关重要。
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事物，选择永远是一大难题。我们选择的事物，代表我们自己。总结下来，我们在寻找多样的、新奇的动物以及视觉的辉煌、情感的复杂和不断的变化。
上观新闻：您拍摄自然纪录片近30年，影片也会有一些相似性。如果拿最新的这部《亚洲》和之前的作品相比，您会刻意寻求一些不同吗？
乔尼·基林：是的，我们一直想做出一些不同的东西。比如，在《地球脉动》系列中，我们按栖息地、丛林和山脉等划分地球，而不是按照大洲来区分，这让节目具有统一性。丛林那一集就都是绿色的，而我很喜欢那一集。其实，我们都来自一个星球，我们都属于这里，如果可以的话，以新的方式划分这个星球很重要，新故事、新物种和新地点也很重要。
上观新闻：当您在拍摄《亚洲》的时候，有哪些故事或场景让您深有感触？
乔尼·基林：在第一集“海洋”的第一个场景中，你会看到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鲨鱼故事。我们拍到了数百条鲨鱼互相追逐，并一起追逐别的鱼。鲨鱼一年要潜伏300多天，能够拍到这样的场景是很难的。当时，我们每天都完全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所以在那一刻，觉得非常难忘，也非常独特。
还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场景：在伊朗和伊拉克的边境上，那在过去是经常发生冲突的地区，我们看到一个豹子家族，看到豹子妈妈和幼崽的温馨场景，这样的反差真的很特别。
我在中国拍摄到了熊猫。我以前从未见过熊猫，熊猫非常可爱。不同的动物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们还有一系列用无人机拍摄的尼泊尔老虎，我们拍摄到它们在追逐、打猎，这些是很难被捕捉到的。
从感性的迷幻中挣脱出来，睁大眼睛
上观新闻：通过镜头，纪录片究竟能带给我们怎样的感受和思考呢？今天，我们为什么要看纪录片？
乔尼·基林：人们可以看任何他们想看的节目，但我认为自然系列的纪录片会令人敬畏，并且使人产生共鸣。
我们看到一只动物，它有和人类同样的情感和行为。它会关心它的孩子，它们也有友谊，但也可能会互相欺骗。它们有和我们一样的情感，但也有许多不同的形式。
其实，它们的世界和人类的世界是充满关联的，通过它们，你可以知道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而这些往往是人们一直忽视的。
对于观众来说，观看故事片和观看纪录片应该是两种体验。纪录片要求观众的理性思考和价值判断的直接参与，从而去理解和领会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观众应该时刻保持一种反省的姿态，不能轻易被导演牵着鼻子走，要从感性的迷幻中挣脱出来，要保持清醒，并且睁大眼睛。
要让纪录片更健康、更蓬勃地发展，需要的不仅是拍纪录片的人，更重要的是观众，需要观众的理解与参与，需要他们观看后的思考。
上观新闻：纪录片这个原本小众的电视节目样态，似乎正在加速俘获年轻人的心。在您看来，纪录片的观众群体发生了哪些变化？
乔尼·基林：自然纪录片和节目自20世纪40年代末开始出现，它们的受欢迎程度一直在上升。与此同时，观众也越来越年轻。我们以前观众的平均年龄在50—60岁，而现在，我们的观众群中，有很多少年和20多岁的年轻人，这意味着我们的故事叙述确实有助于吸引年轻人。
我们制作的《蓝色星球Ⅱ》是英国至今收视率最高的节目，它击败了所有的体育赛事、所有的戏剧和所有的真人秀。更令人惊讶的是，英国1/3的人收看了这个节目。据估计，即使在没有社交媒体的时候，全世界也有7.5亿人观看了《蓝色星球Ⅰ》，我猜现在这个数字更高了。
上观新闻：您从具有挑战性的野生动物拍摄中学到了什么？
乔尼·基林：在我所有的拍摄中，我有过一次失败的经历，那就是拍摄麝牛。它们生活在格陵兰岛和北极。到了交配季节，雄性麝牛会互相冲撞，撞破对方的头。所以我们做了所有的研究，找到了一个很棒的拍摄地点。
它们有各种各样的行为，好像准备打架，但实际上它们一直没有打架，最终我们不得不停止拍摄，说不会发生这种事。
摄影师准备走回我们住的小屋。我告诉他，我想留在这里，因为我能看到远处大约1英里外的景象，我想再看看这些动物，它们太漂亮了。当他走开后，这些动物突然在我面前大打出手。但是只有我看到，并没有拍下来，如果我晚半小时宣布拍摄结束，那就拍到了。这一直是我的遗憾。从那之后，我学会了坚持到底。所以，现在当队员们说我们快成功时，我会告诉他们留在场上，等成功了再回家。
上观新闻：就您个人而言，拍摄纪录片如何改变了您的生活？
乔尼·基林：我为BBC制作自然动物系列纪录片已有28年，但其实我从小就开始拍摄野生动物了。小时候，我家里没有电视机，为了自娱自乐，我在旧货义卖中花1英镑买了一台Super8mm摄像机，拍摄我在花园里能找到的任何动物。我一直很喜欢戏剧和讲故事——我曾在英国国家青年音乐剧院工作——所以我认为这一切都与这份工作有关。
在拍摄影片时，首先你要在团队中工作，必须与你的同事们互相支持、互相帮助，因为纪录片不可能由一个人来完成。因为在团队中工作，我学会了如何给予、如何尊重别人，懂得了什么时候进行主导、什么时候需要跟随。我现在还很注重培养年轻人的创造力，让他们有空间、有机会去实施新的想法。在过去的30年里，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很快乐。
在工作的过程中，我一直会看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场景，看到一些无法想象的动物。从南极到北极，再到热带，我可以看到沙漠、高山和海洋。我会意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非凡的世界。在宇宙中，有一个星球充满了动物生命和植物生命。当你仰望太空，看到所有的黑暗时，地球会给你力量。面对无限的距离和无限的时间，这样的经历真的会让我尊重我们在地球上所拥有的东西。
在信息过度泛滥的世界里，真实地表现一只动物
上观新闻：您从事野生动物拍摄工作已有近30年了，科技如何改变了野生动物的拍摄方式？
乔尼·基林：我们的拍摄方式确实发生了改变。过去我们用胶片和磁带拍摄，现在我们用硬盘拍摄，还有一种叫作预卷的东西，可以缓存内存。你可以把摄像机对准某个东西，不需要点击开始，就这样等待着，当你点击录制时，它会存储前几秒钟的内容，这样你就可以拍摄到已经发生的事情。
20年前，我们曾用热气球进行航拍，后来我们开始使用带有特殊摄像机的直升机，现在我们根本不太需要这些直升机，我们开始使用无人机。
目前我们用的是中国制造的无人机。它们就像手掌那么大，你可以把它放在背包里甚至口袋里，然后走进丛林。你可以得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画面。无人机可以飞行几十分钟，它非常安静，这样动物也不会受到干扰。而且，它们也并不太贵。
上观新闻：您曾说，对于自然纪录片来说，无人机的发明带来的是巨大的飞跃。为什么无人机如此重要？
乔尼·基林：在某些地区，如果没有无人机，你根本无法拍摄到这些镜头。无人机帮助我们到达了以前无法到达的地方，我们能够从很远的地方看到并拍摄它们，而这在过去一直是一个挑战。如果没有无人机在空中飞行一整天，就不可能俯视并看到鲸鱼游进我们计划的视角。
由于成本高昂和干扰大，你不可能整天都让直升机在空中飞行。就算我们有预算使用直升机，如果飞得低，就会撞到植被；如果飞得高，就得很费劲才能拍到像样的画面。此外，与无人机拍摄的景观不同，直升机拍摄的主要是向前看的镜头。而无人机以非常不同的视角展示了我们的世界。
我们拍摄的很多轰动性场景，如果没有无人机，是不可能完成的。而且，无人机技术突飞猛进，可以帮助你实现更多目标。我们的无人机驾驶员大多很年轻，从小就玩Xbox（一种可使用手柄操作的游戏），非常擅长驾驶和操控无人机穿越森林。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未来几年，自然类节目的拍摄将呈现一个全新的维度，这肯定会让你大吃一惊。
上观新闻：但野生动物也容易将无人机视作有严重威胁的对象，从而产生各类应激行为。您如何避免这种现象发生？
乔尼·基林：确实如此。我们试图拍摄自然行为，因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拍摄，我都会告诉团队，动物的福祉是第一要务，我们不希望它们由于拍摄受伤。
如果动物看起来有点不安，那我们就走开，不要拍摄。如果动物因为害怕而疯狂奔跑、没有正常的行为，那我们拍摄用来干吗呢？这没有任何意义。
上观新闻：因为技术的进步，讲故事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吗？
乔尼·基林：首先，得益于技术，我们讲故事的方式确实得到了改善。
得益于更好的电池、更轻且稳定的相机以及低光相机，我们可以更好地跟踪“角色”，故事的时间线可以拉得更长，故事也会更加完整。讲述故事的方式，甚至我们所关注的动物以及选择都会更多、更加复杂。但我认为，技术设备在纪录片里不应该被看到，因为公众不应看到写作人的笔。
我们以前非常注重信息，现在更注重情节和节奏，所以我们在做的不是讲述从A到B的单一故事，而是寻找故事中的多重节奏。通过故事的讲述，你会真正地爱上那个角色、那个动物。当它挣扎时，你会感同身受，并想和它一起战斗。动物反映了我们人类自己的状况，它们正在经历与我们相似的情绪。
但有一件事始终不变，那就是我们仍然希望保持事实的完整性，我们仍然希望能捕捉到新的、有趣的行为和精彩的原创故事。在信息过度泛滥的时代，我们能够不通过扭曲剪辑，真实、客观、完整地表现一只动物，这真的很重要。
上观新闻：在野生动物纪录片制作方面，您希望未来能看到哪些不同？您希望看到纪录片如何发展？
乔尼·基林：如果我们能拍出每个人都乐于观看的强有力的影片，同时也突出一些人类行为对自然和动物的威胁，那就太好了。例如，我们之前拍的两部纪录片《蓝色星球》引起了大家对塑料造成的破坏的关注，并改变了英国和世界各地的人们的一些做法。在未来，如果优秀的纪录片能够推动积极的变革，那将是一件伟大的事情。
我们看到的场景、听到的音乐以及团队讲述的故事无疑反映了一档自然历史节目的巨大承诺。我们让动物贴近观众的心灵，目的是唤醒更多的人更努力地保护我们的自然资源。
纪录片就是一个窗口，看到地球的另一面
上观新闻：拥有了如此多与自然相处的经验，您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现状有什么看法？
乔尼·基林：我很乐观，因为我认为人类已经从寻找动物和利用动物，进步到尊重它们和理解它们，并认识到我们需要做什么来保护它们。因为我们的每一次呼吸、喝的每一滴水、吃的每一份食物都来自自然界。
知道面对的挑战是什么，也知道解决方案是什么，我们就可以走上正确的道路了。所以我觉得很有希望。我要做的就是让更多的人通过节目，能够认识到这一点，热爱自然世界，更好地理解它，并想要保护它。
上观新闻：您曾说，对于智能手机使用者这一代来说，他们中的很多人没有机会体验到真正的自然，所以纪录片可能是最后的一点希望。
乔尼·基林：生活在城市中的人，确实没有什么机会接触野生动物，他们可能真的没有办法体会自然的美妙。
所以，纪录片就是一个窗口，让人们去看到地球的另一面，让你知道这个世界还可以是这个样子的。对于我来说，我把每一次拍摄都当作最后一次观察野生动物的机会，因为我看到其中一些动物开始濒临灭绝。
上观新闻：目前有哪些动物处于极度濒危状态？我们可以拯救它们吗？
乔尼·基林：我们曾经拍摄过一头犀牛，但遗憾的是，为时已晚。
当时，被人们称为“自然纪录片之父”的大卫·爱登堡爵士和我们一起，在拍摄的最后，我们见到了地球上最后两只北方白犀牛，它们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数百万年。它们都是雌性，所以它们没有机会繁殖。白犀牛是如此天真、高贵和美丽的动物，它们不知道它们是这个地球上的最后两只，而我们却让它们灭绝了，这令人心碎。
但不是说这些生物要濒临灭绝了，我们才开始讲述它们的故事。在南极洲，我们拍到了一只信天翁幼鸟。信天翁正濒临灭绝，部分原因是气候变化，所以我们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拍摄这只幼鸟。这可能是一个关于动物行为的故事，或者是关于一只动物及其面临的挑战的故事，但我们并没有告诉人们该怎么做。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记录，而不是向人们说教。
我们不是来指手画脚的，也不是来责备任何人的，也不是来告诉任何人该怎么做的。我们只是告诉观众：“这是图片，这是事实，这是真相。”当然，看了这些影片之后，你能够了解它们，你甚至可以选择做点什么。你可以自己做出决定，不管它是对是错。
上观新闻：对于自然系列的纪录片，您未来有怎样的计划？
乔尼·基林：我们明年会推出一个系列节目，这与《亚洲》非常不同，这部纪录片在赞比亚的一个地方拍摄超过4年。这个系列被称为《王国》（Kingdom），将是BBC工作室“有史以来最雄心勃勃的项目之一”。
我们对4个动物家族进行了超过4年的跟踪调查，这4个家族是豹子、鬣狗、野狗和狮子，它们的生活和命运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争夺霸权。我们与科学家密切合作，他们的研究可以追溯到25年前，这部纪录片将揭示古老的竞争、等级和地位的内部斗争以及季节的史诗般的变化，揭开这些动物生活中令人着迷的秘密。
（本文图片、视频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