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条河流的回望

2023-04-13 03:25:37 - 媒体滚动

转自:内蒙古日报

对一条河流的回望

□高坚

我一直认为额勒本石泊的河里的鱼是琪琪格表妹的,琪琪格表妹没有长大,河里的鱼也没有长大。

我的乌兰姨妈家就在额勒本石泊住,而且离河很近,一开门就可以看到养蓄牧河。养蓄牧河在额勒本石泊拐了一个几字形的弯,湍急的河水变得温顺起来。养蓄牧河河段有许多鱼,由于当地的人们与养蓄牧河里的鱼有一段感人的故事,河里的鱼游得很是畅快。听乌兰姨妈讲,额勒本石泊在很久以前没有一户人家,有一天,一个叫德勒黑的六七岁小男孩流浪到了这里,涉水过养蓄牧河。由于几天没有吃饭,他又饿又累,走到河中间时就昏过去了。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迅速游过来,把昏过去的德勒黑托上岸,又给他喂水喂饭。等他醒过来时,只看到一个像鱼一样的美丽少女游回了养蓄牧河。德勒黑就在河边搭起简单的窝棚,开荒种地,后来,他在额勒本石泊娶妻生子,乌兰姨妈说德勒黑的妻子就是养蓄牧河里的鱼公主……

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到乌兰姨妈家长住,因为乌兰姨妈家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妹,名字叫琪琪格,我们在一起玩耍,这是我长住姨妈家其中的一个理由。表妹琪琪格当时只会说蒙古语,乌兰姨妈曾经随外祖父到我所出生的牧场生活过很长时间,牧场上大多数人都说汉语,所以乌兰姨妈和母亲一样,蒙汉语都通。我和琪琪格表妹的沟通由乌兰姨妈翻译,更多的时候,我和琪琪格表妹是心意相通的。吃完饭了,我们一起奔向坡下的养蓄牧河,去捉河里的鱼。盛鱼用的玻璃罐头瓶子,是过年时客人送的礼品,里面的食品,我和琪琪格表妹早已吃完了。

每次我和琪琪格下河捉鱼,都是在乌兰姨妈规定的“吃完饭后”。乌兰姨妈说吃饭后体力足,水凉也不会生病,特别是小姑娘更得注意。而且,乌兰姨妈还会郑重的把有关养蓄牧河鱼的故事,给我和琪琪格表妹讲一遍,中心思想是千万不要伤害每一条鱼。她亲自把我俩送出大门,一直在门前守望,我俩稍微往里走一点,她就会大声呼喊。中间也会嘱咐几遍不要伤害每一条鱼。刚下河时,我们会把河水搅浑,也会把鱼惊跑。但额勒本石泊的鱼好像天生就对人有亲近感似的,我和琪琪格在河里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鱼就会游过来。琪琪格用双手合成碗状,然后突然从下往上舀上来,就把鱼网在手心里,再迅速放到玻璃罐头瓶里。开始时我不会捉,虽然能捉到鱼,但是鱼一滑就逃跑了,等再下手时,鱼早都不见了踪影。我索性就给琪琪格打下手,端着玻璃罐头瓶,她捉到鱼后,我马上把玻璃罐头瓶递过去。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捉到十几条鱼,仿佛我们把从前感人的故事盛放在了玻璃罐头瓶里,这样的想法还没等生根发芽,就在姨妈的召唤中兴高采烈地跑回家。

朝鲁门姨夫在土炕上一边喝酒,一边笑迷迷地看着为了捉鱼浑身湿透的我俩。榆木桌上姨夫就酒的菜,大多时候都是芥菜咸菜,朝鲁门姨夫依然喝的津津有味。我问过乌兰姨妈为什么不给朝鲁门姨夫做点鱼吃,乌兰姨妈严肃地对我说,不要有这样的想法,老天会惩罚我的,特别是朝鲁门姨夫听到会不高兴的。

捉到鱼后,我和琪琪格就整天守着玻璃罐头瓶观察,看鱼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动。乌兰姨妈说细长有须的是泥鳅鱼,脑袋大的叫老头鱼,全身长着银色鱼鳞的叫川丁子鱼。不管是泥鳅鱼、老头鱼还是川丁子鱼,我都把它们当成是鱼公主,它们张口的时候,我就当成它在讲述它的爱情故事,讲的是乌兰姨妈没有讲全的感人的细节。这对于我来说,养蓄牧河里的鱼不是好玩那么简单了。我和琪琪格都沉浸在玻璃罐头瓶鱼的世界里。过了两天,乌兰姨妈嘱咐琪琪格带着我把捉到的鱼,放回额勒本石泊的河里。然后,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捉鱼,琪琪格捉鱼,我端玻璃罐头瓶,等她捉到鱼后迅速放到里面。等到我们捉到十几条鱼后,时间差不多时,乌兰姨妈会站在土屋呼喊我们回家。

琪琪格要去奶奶家小住一段时间。在乌兰姨妈勉强同意下,我随朝鲁门姨夫来到养蓄牧河畔的牛窝铺。深夜,从养蓄牧河畔吹过来的风,摇晃着朝鲁门姨夫的牛窝铺,架牛窝铺的榆木横梁被风吹的嘎吱嘎吱一直在响,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时常想起陪朝鲁门姨夫在养蓄牧河边放牛的情景,虽然朝鲁门姨夫把纯手工擀制的山羊毛毡子给我铺上,还是有潮气让衣服粘在身上。这时,喝了酒的朝鲁门姨夫,早已进入梦乡,而且鼾声如雷,我更睡不着了。我索性就坐在窝铺的门口看星空,那种感觉很奇妙,虽然星星离我们那么远,但连在一起的星座到银河就使得夜空显得壮阔了。在浩瀚星空下的位于原野上的朝鲁门姨夫孤零零的小窝铺,就像大海中漂泊的小舟,那么渺小。当晨曦来临的时候,风渐渐停息了,远处的雾岚里地平线上露出鱼肚皮白,太阳将要露头,传来养蓄牧河的流水声。窝铺外各种青草和野花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露珠,像一座座宫殿,里面一定住着一颗颗昨夜的星辰。围栏里的牛开始此起彼伏地叫了,打开围栏的门,我甩着长鞭,一个一个放它们出来,防止它们相互顶撞,不一会,一群牛就自由自在地在养蓄牧河畔吃草了。这时,朝鲁门姨夫也做好了饭菜,在窝铺上吃饭特别香,一样的饭菜在家里就吃不出在窝铺的味道。朝鲁门姨夫喝酒也是,平时在家也就半斤的量,在窝铺能喝一斤,还喝得甜嘴巴舌的。吃完早饭后,我和朝鲁门姨夫追随牛群去到养蓄牧河边。这时太阳升起来了,河面上波光粼粼,喝足水的牛站在河里,甩着尾巴驱赶蚊蝇。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牛身上就像披着绸缎一样。各种颜色的牛像一匹匹多彩的绸缎,装饰着养蓄牧河畔。

中午歇晌的时候,牛群进围栏了,牛儿开始反刍,这时特别安静。一般这时候,朝鲁门姨夫都会走出窝铺,四处采成熟的花籽和草籽,那些成熟的花和草的籽粒,突然被粗糙的一双大手采撷显然不乐意,它想象中结局应该是被风摇落,安睡在土壤里,等一场春雪融化后,萌芽、破土、开花、结果……当它被一双粗糙的大手采撷后,它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是牧归后朝鲁门姨夫采摘花籽和草籽时,我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籽粒的奇怪想法。朝鲁门姨夫回来后把草籽放到窝铺里他专用的帆布袋里。我一直好奇他采这些花籽和草籽做什么用,却总是忘了问。我记得朝鲁门姨夫最先采的是一种叫老鸹瓢的植物的籽粒,这我印象最深,因为它的果实嫩的时候可以吃。等成熟了牛群踩踏后,就会炸裂,像蒲公英和芦花一样漫天飞舞。接着是萨日朗和鸽子花,还有狗尾巴草。临近牛群大撒手之前,金鸡儿也成熟了,金鸡儿满身都是刺,金鸡儿的籽粒比别的花籽和草籽都大,朝鲁门姨夫采金鸡儿籽用的时间就多。他无数次挨扎,我帮他拔过好几次金鸡儿的刺。

一场秋风吹过,窝铺里一天比一天冷了,这时就该把牛群赶回家了。牛群赶回家后,就得撤窝铺了。撤窝铺的那天早上朝鲁门姨夫找了几个人,来的人开着两辆四轮车,一辆装围栏的水泥桩和网围栏,一辆装窝铺里的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待这些活计干完后,他们又把搭窝铺的地方用铁锹铲平,再用镐头打出垄沟,朝鲁门姨夫在帆布袋里掏出事先采摘的花籽和草籽,均匀地撒在垄沟里。旁边的人帮忙盖土。等朝鲁门姨夫把花籽和草籽都种完后,他在地上放上榆木桌子,来的人拿出带来的烟酒糖茶、牛羊肉干、香烛等,一一摆放在上面,朝鲁门姨夫点燃香烛,打开瓶子里的酒,分别倒在几个大碗里。然后,面向搭牛窝铺的地方,端起装酒的碗,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向上洒,敬头顶上的天。又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向下洒,敬脚下的大地。又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在自己面门涂抹。这些祭拜程序完成后,接着朝鲁门姨父走向牛窝铺的位置绕了一圈,把碗里剩下的酒均匀地洒在上面。所有的仪式进行完后,朝鲁门姨夫和来帮忙的人开怀畅饮,酒喝到高潮时,平时少言寡语的朝鲁门姨夫唱起了长调,虽然我听不懂,但我能感受到歌声里流露出的浓浓乡愁。那天,朝鲁门姨夫喝醉了,我第一次看朝鲁门姨夫喝醉,第一次听他唱长调。

几个月来,这块地接受了一个牧牛汉子,容纳了牛群的践踏,也有了烟火气。但一片草地不需要烟火气,它需要的是各种花和草,来弥补受到的伤害。这些朝鲁门姨夫都懂,他将自己采摘的花籽和草籽还给了这片草地,我想那些花籽和草籽,终于像我一样解开了心底的谜团,可以安心的在秋后的养蓄牧河畔熟睡了。

等来年春天,这片草地一定会繁花似锦,草木茂盛,一定的,等一场春雪或者一场春雨以后。

今日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