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张宝华的几出武戏

2024-07-13 17:00:18 - 北京晚报

▌张永和

张宝华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优秀大武生,自幼学艺,宗杨(小楼)、钱(宝森)和黄(月山)各派,广益多师,博采众长。青年时,张宝华在北京天桥天乐园经常是早、午、晚三场演出,武生、武净、武丑,甚至武老生,他都能演,一专多能,赢得了众多粉丝的喜爱。而后,张宝华更是演出不断,多有佳作,传承了武生经典剧目。

忆张宝华的几出武戏

张宝华饰《酒丐》中的武丑范大杯

《嘉兴府》

跟头过城天桥绝活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久在庆乐戏院演出的新兴京剧团被调往乌鲁木齐,身为鸣华京剧团副团长的张宝华随团调到此剧场,我也于此时认识了这位大武生。但我看他的演出,却是早此十几年前的事了。

记得那时,我小学还未毕业,逢星期日一早,就和几个家住前门外的同学去逛天桥。如果我们是下午去,必然要去跤场看宝三儿爷几个的摔跤。但天桥杂耍场早晨出来卖艺的不多,我们就去天乐园看京剧。马派老生梁益鸣的演出,一般在早场看不到。有一天早晨,我们看到张宝华演《嘉兴府》里的鲍赐安。那时我年岁小,他怎么唱戏、怎么开打,都记不起来了,只有一件事还印象颇深,那就是他演鲍赐安的“跟头过城”。

当戏演到要“过城”时,舞台上下场门上来两个穿大褂的后台工作人员(检场的),高高举起一个两根竹竿挑着的布制城墙。这时,只见张宝华后退到舞台左下角,一用力,跑了几步,翻了一个矮跟头,接着又翻了一个高跟头,那手持布城的两个人,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把手中高举的布城稍微往下一落,张宝华就翻进布城里面去了!我们几个是头一次看“过城”,惊得目瞪口呆,大声叫好。后来出了剧场,我们还纷纷议论,说张宝华的跟头翻得漂亮,也要感谢那两个举布城的人。他那个高跟头在空中一起,举布城的往下一落,早了晚了都不成,早了太矮不惊险,晚了太高翻不进去了,就在那最恰当的一刹那落下。这真是一个技术活,应该给这两个人也叫声好!

十余年后,大约是1958年,我有了一次和张宝华面对面的机会,可惜未能交谈一语。那时我高中尚未毕业,已经在给报纸写剧评和演员介绍了。一天下午,经友人搭桥,我去了北京宣武门外教场五条杨派大武生孙毓堃家中釆访。孙先生的个子很高,坐在椅子上,腰板挺得很直,两手下垂放在腿上,说话时绝不摇头晃脑,这直立的姿势始终不变,真像一尊塑像。他的跟前放着一个很高的、似是珐琅瓷的痰桶。他说自己有哮喘病,有时要咳痰,还请我原谅。但是我们谈话有半小时,也未见他咳痰,只是喘了两次,后来有人来了,他说是天桥的张宝华,跟他学《挑滑车》来了。我赶紧告辞,和张宝华仅只是碰了个面,来不及寒暄。

1964年下半年,我参加了梁益鸣、张宝华的鸣华京剧团改组成的新燕京剧团。我看了两个他主演的现代戏《节振国》和《六号门》。前者他扮演节振国,老生应工,文武皆佳,唱上仿徐荣奎唱腔,高低腔应付裕如;后者他扮演码头工人胡二,以架子花脸应工,内心刻画十分细腻,唱腔学李荣威惟妙惟肖,可谓多才多艺。

忆张宝华的几出武戏

张宝华饰《恶虎村》中的武生黄天霸

《九江口》

武生净行各有千秋

我看过张宝华两出传统经典大武生戏,演来都不同凡响,也展现了不同的武生流派。虽然时隔多年,印象尤深。

1964年初夏,尚未改组的鸣华京剧团去天津,在黄河剧场演出,其中张宝华要演一出京剧《九江口》。当时我受鸣华京剧团田协理员之邀到天津看这个戏,写一篇宣传的文章。原因是这两年《九江口》这出戏,经过整理改编,主角张定边由武生行当改为净行应工,并由袁世海、叶盛兰把这出戏唱得风生水起,一票难求。当时田协理员邀我到天津看戏写稿,恐有蹭热度之意,说明这出火得不得了的戏,还有另一种演法,根儿还在这里。

为什么这么讲呢?这出戏原是一出武老生戏,又名《忠义臣》《火烧陈友谅》等,是写元朝末年,朱元璋和陈友谅互派间谍,斗智斗勇。陈友谅不听大元帅张定边的忠言,贸然出兵,结果被朱元璋杀得大败,幸亏张定边湖边救驾,才免得一死。此剧根据小说《明英烈》改编,流淌着当年第一代武生翘楚黄月山的心血,是一处著名的黄派武生戏。

黄月山不但武功精湛,而且嗓子好,念白激昂遒劲,并擅长唱“二黄”和“反二黄”,所以他创作和改编的戏都是文武兼备。张宝华为什么精于这出黄派戏呢?因为他幼年在“群益社”学戏,教他的武戏老师叫黄少山,是黄月山的儿子,精通所有的黄派戏。我在看张宝华这出名剧之前,已经看过袁、叶两位艺术家合作演的这出《九江口》。那真是不同凡响的好戏,二位艺术家刻画的张定边和华云龙,形象鲜明极了,尤其是袁世海用架子花脸程式展现人物内心的几场戏,把张定边复杂的内心冲突外化得淋漓尽致。

那么,张宝华用武老生扮演的张定边又会怎么样呢?结果出我意料,真是各有千秋。张宝华以他特有的铿锵有力的白和唱,以及夸张的形体动作,深刻展现了张定边的一个“忠”字。纵然粉身碎骨,张定边也要谏主、护主、保主,让观众看到一个真正的忠义臣子。在舞台呈现上,特别是最后一场“湖边救驾”,张定边改扮成渔夫,带着八个小渔夫,都手持船桨,冒死去救被困在湖中的陈友谅。只见这一队人马,在张定边的带领下,在台上猛摇船桨,快速几个大圆场,人几乎要飞了起来,然后来到下场门台角,停止了前进。这时,张宝华充分展示黄派的“髯口”功,只见张定边猛力甩开胸前的白胡子,头摇着像个拨浪鼓,但颏下的银髯依然顺顺溜溜,既展现了张定边的焦急心态,同时又表演了黄派最讲究的绝活,天津观众很满意,给予了热烈的掌声。我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了。

第二天上午,我到他下榻的惠中饭店去采访。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并谦虚地说,他的这个《忠义臣》,和袁、叶两位艺术家的《九江口》还是有差距,自己不过尽力而为,想把黄派这种演法传唱下去。他又提到武生大匠李万春也有这出黄派戏,比自己唱得要好,他的白胡子老头武生戏那是一绝。从外表看,宝华身体很魁梧,也不善言谈,但他谦虚的本性还是令我很佩服。

忆张宝华的几出武戏

张宝华饰《金沙滩》中的武净杨延嗣

《拿高登》

趟马恶少惟妙惟肖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看了张宝华演出的另一出拿手杰作,杨派武生戏《拿高登》。

这出戏原本由武净应工扮演高登,后来被第一代武生俞菊笙拿过来,成了勾脸武生的重头戏。俞菊笙最早是演武旦的,故他扮的高登在与花逢春等梁山英雄后代交战时,手中的武器(把子),无论是大刀、七星刀、花枪,都要和对手中的武器互换开打。这个“换家伙”的技巧,是从武旦行吸收过来的,既表现了双方交锋时的激烈,也展现了演员对各种刀枪把子都熟稔,对京剧武打程式是一种丰富。这出戏是俞菊笙、杨小楼师生两人的拿手杰作。

张宝华的《拿高登》,学艺于武生杨派,又吸纳了武净钱(宝森)派的精髓,所以很有特点,留在我印象当中最深的是“趟马”那一场。纨绔子弟、奸侫高俅之子高登得意扬扬,准备到庙会去抢几个美娇娘。他让恶奴为他带马,跨腿、骗腿儿,然后一个“跺泥”,这一系列上马的动作,幅度大且稳,说明高登这个坏家伙确实有两下子。然后他大吼一声:闪开了!声音高亢浑厚,还带着一股凄厉的煞气,真是一副恶少口吻。接下来,他敞开白色的花褶子,甩开马鞭,打马三下,然后纵马奔腾,在舞台上跑开了大“圆场”,身子都塌下来,花褶子也飘拂了起来——张宝华尽管穿着厚底靴,还跑得这样快,脚下丝毫不乱,不摇不摆。虽然这个人物的戾气弥漫,但仍然充盈着一股美感,这大概就是传统戏曲的独特魅力。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张宝华扮的高登一溜烟儿跑进了下场门。这时观众还不尽兴,还不断地喝彩送他下场。这一场横冲直撞的“趟马”,张宝华通过高超的技巧演绎,把这个勾着大白脸、横行霸道的恶少形象淋漓尽致地勾勒了出来。

张宝华还有几出黄派戏,如《打窦瑶》的郑子明、《百凉楼》的吴祯,可惜我没有眼福看到。特别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晚年不顾年迈,还示范演出黄派骨子老戏《剑峰山》,我只在录像上看了。那时,他扮演的老英雄邱成,唱、做、打仍然是一丝不苟。特别是他的武打,一口朴刀,挥舞得风雨不透,最后还不顾年老,摔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肘棒子”。台下掌声雷动,观众献上了对这位老人的敬意。黄派武生戏有很多,大多文武兼备,很有看点,除了这出《剑峰山》外,还有大家耳熟能详的《独木关》等。笔者希望各剧院、各剧团能挖掘整理此类好戏,重现于当今京剧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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