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优伶教会宝玉的事

2024-08-13 09:00:29 - 媒体滚动

那些小优伶教会宝玉的事

《红楼梦》里有金陵十二钗,皆为才貌最出众的贵族女子。大观园里有十二优伶,皆为贾府从姑苏采买来专门学戏的女孩子。贾府采买小戏子,为的是迎接元妃归省。这些来自姑苏的女孩子们,从此在梨香院里开始了她们的演艺生涯。她们年少貌美,聪明伶俐,却出身贫苦,因此入了唱戏的行当。后来宫里有丧事,戏班子解散了,绝大多数女孩子选择继续留在贾府,于是被分到各房去做丫鬟。

她们远离家乡父母,每个人大抵都背负着一段心酸的往事。来到贾府这个陌生的豪门,说得好听一点,她们的职责“神圣”,是为取悦高贵的贵妃;说得现实一点,唱戏毕竟是下九流的行当,她们在探春的口中不过是猫狗一般的“玩意儿”。可是,不管主流社会如何歧视她们,打压她们,她们终究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女孩子,鲜花嫩柳般惹人怜爱。她们也不肯自弃,用自己的方式捍卫着她们的尊严。她们甚至有意无意中教会了宝玉一些事,不仅让尊贵的怡红公子忍不住去呵护她们,还以她们的独特魅力使他对生命有了进一步的感慨与顿悟。

芳官

芳官是正旦,她娇俏美丽,个性张扬。贾母一向偏爱长得好又会说话的女孩,芳官无疑占全了这两点,因此在分房的时候被贾母指给了宝玉。

按惯例,芳官有一个干娘,职责是照管她。可是她这个干娘何婆子拿着她的月钱,却苛待她,她们便结怨已久,直到芳官进了怡红院,何婆子依然把自己女儿洗头剩下的水给她用。芳官不服,跟干娘吵起来。干娘恼羞成怒,打骂芳官。这场闹剧在怡红院上演的时候,芳官并没有得到其他丫鬟的同情,晴雯怪她不安分,袭人也对她颇有微词,只有宝玉坚定不移地站在了芳官这一边,一语中的地表达了他的立场:“怨不得芳官!”宝玉不怪芳官“不省事”,他深深地理解她、怜惜她,他能看到芳官小小年纪的凄凉,一个人缺亲少眷的孤苦,理解她遭荼毒的委屈。

芳官“教会”宝玉“物不平则鸣”。虽然芳官是个连丫鬟都可以瞧不起的小戏子,可是她活得硬气,她不肯平白地被人践踏。干娘对她不公,她敢于反抗;赵姨娘打上门来兴师问罪,她也敢于用“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回怼,一针见血地指出赵姨娘卑微尴尬的地位。

宝玉欣赏芳官的真性情。怡红院从来不缺袭人、麝月这种安分守己的丫鬟,但是宝玉缺一个活泼有趣的玩伴。自从有了芳官,怡红院不再寂寞,芳官是能和宝玉划拳喝酒的宛如兄弟一般的存在。宝玉可以心血来潮给芳官取“耶律雄奴”“金星玻璃”这种充满异域风情的名字,甚至可以剃掉芳官的头发,把她扮作一个小吐蕃。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陪在左右,“同着他淘气”,宝玉更“不务正业”了。

芳官得到宝玉的偏爱与庇护,在怡红院过了一段恣肆快意的时光。她天真烂漫、“不虑后”的性格与宝玉何其相似。可惜的是,宝玉和芳官的友情,终于还是毁于一旦。无论宝玉如何娇纵着这个小女孩,她在王夫人等眼里终究是个“狐狸精”,抄检大观园的风雨袭来时,芳官被王夫人亲自清理出去,从此一别,门外即天涯。

龄官

如果说芳官给宝玉更多的是陪伴,那么龄官带给宝玉的就是导师般醍醐灌顶的顿悟。

龄官是十二优伶中最为光彩照人的所在。她有着与黛玉相似的容貌与气质,又有着极高的悟性与专业技能。元春省亲时,她靠出色表演得到了贵妃的点名称赞,得到了额外的赏赐,还得到了贵妃的眷顾:贵妃亲自传话,不得“难为了”她。

出道即是巅峰。难得的是,龄官不曾在高光时刻迷失自己。元春要她再做两出戏时,她拒绝了贾蔷做《游园》《惊梦》的要求,坚持做了《相约》《相骂》。因为她的行当是小旦,《游园》《惊梦》不是本行当的戏。她对专业的敬畏心,她对职业的自信心,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可是这些都还不是她的正传,她不但形似黛玉,也有一颗像黛玉的七窍玲珑心。

龄官与贾蔷相恋。可是贾蔷是世家公子,虽然死了父母,可毕竟是贾府正派玄孙,与孤苦无依的小戏子之间,终究是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这种爱恋的艰难,不言而喻。一个夏日午后,龄官一个人躲在蔷薇花下,用簪子画出一个又一个“蔷”字。她的苦楚、煎熬,偏落在宝玉眼里,只是隔着花影,宝玉看不清她的面容,便被夏日里的一场急雨冲散了。

后来,宝玉来梨香院求龄官唱戏,惨遭拒绝。可是贾蔷到了之后,宝玉亲眼看见了对自己冰冷无情的龄官在贾蔷面前的痴嗔。宝玉回想起那日午后画“蔷”的女子,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如宝似玉的自己也会在一个小戏子这里惨遭厌弃,只因自己并非她的心上人。原来自己一直以来以为的,能用全天下女儿的眼泪葬自己,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有着自己的命中注定,原来并非所有的女子都会钟情他一人……他终于明白了,这世间女子的眼泪,他一个人并不能全得,他也只能得到属于他自己的那份罢了。

对于宝玉这样的贵公子来说,能悟出这一点,进而承认自己的渺小与局限性是很困难的事情。偏偏龄官就这样适时地出现并给宝玉上了这至关重要的一课。这一课对宝黛爱情来讲,是十分关键的一课。从此以后,宝玉开始认真思考:“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而这与黛玉“他年葬我知是谁”遥相呼应。可以说,若不是龄官,宝玉是很难明了,他欲得全天下女子眼泪为葬的理想是多么荒谬可笑。

尽管很难有结果,尽管龄官与贾蔷的爱恋大概率将以悲剧收场,可是他们曾经那样炽烈地相爱,就很珍贵。宝玉作为一个旁观者,同时也是一个见证者,龄官,让他明白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的道理。

藕官

藕官的行当是小生。她在戏班子解散后,分给了黛玉。藕官出场的动静很大,她悄悄在大观园里烧纸,被夏婆子逮个正着,即将交给管家处罚。幸亏宝玉力保,将她从婆子手中救助出来。宝玉询问她烧纸的缘由,她只留下让宝玉去问芳官的话,便飘然而去。

原来,藕官与菂官曾经屡次登台演夫妻,渐渐暗生情愫,两个人情深义重,你侬我侬,俨然恩爱的一对。菂官不幸早夭,藕官哭得死去活来,就连在大观园里偷偷烧纸,她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被婆子发现时,“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里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可是有意思的是,藕官缅怀凭吊菂官是真的,对后补的小旦蕊官温柔体贴也是真的。面对芳官们的质疑,藕官讲了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义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便是这番话,令宝玉痴了:“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

藕官这番话,怎么看来看去总像是为了后来的宝玉提前批的谶语呢。《红楼梦》未完,可是黛玉“泪尽而逝”是不争的事实,“黛死钗嫁”是宝玉挣脱不了的命运。纵然后来他看破红尘,悬崖撒手,在他娶了宝钗的时日里,大概也需要藕官那番话来自洽吧。只是,我们无法从未完的《红楼梦》中勘破宝玉的心路历程,我们无从判断他是怎样从“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与“纵是举案齐眉,总是意难平”中摇摆不定的。

宝玉与黛玉的爱情,超越了世俗的门第观念,也超越了男才女貌的话本套路,他们之间的真挚感情源于精神的契合、灵魂的交融。这样的爱情不容于世,势必会在封建礼教下被绞杀。这也决定了宝玉可以被藕官的大道理打动,却无法被治愈的悲剧:“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梨香院的小戏子们,在贾府败落之前就已经死的死,散的散了。除了极个别的得了王夫人的恩惠,回到了家乡,那些留在贾府的都在抄检大观园的暴风骤雨中被撵了出去。芳官、藕官、蕊官甚至遁入空门。残酷的是,曹雪芹自己都不相信什么佛门净土,他写得很清楚,带走了三个女孩子的尼姑,不过是为了拐骗几个女孩子到庵里干活罢了。

《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梨香院里的十二优伶,无论出身贵贱,最后都逃不脱“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的悲剧命运。那些小优伶亦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并不比谁逊色,她们甚至对怡红公子的成长起到了重要作用。作者这样安排,我想,这不仅仅是独具匠心,更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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